我为什么这样写《鲁迅》?

时间:2013-01-28 13:49   来源:新京报

  我的话剧《鲁迅》在《天涯》杂志今年第1期发表后,不少朋友看完吃惊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写他?”的确,我的《鲁迅》不是预期之中的历史剧,也没有示人以耳熟能详的“斗士和导师”面目,而是从鲁迅的临终时刻写起,用意识流结构贯穿起他生前逝后最痛苦、最困惑的心结——那是一个历史夹缝中备受煎熬的形象,我试图让他成为一面破碎的镜子,同时照照我们的历史和现在。他逝后的事怎么出现在意识里呢?是呀,这个技巧我想了很久,此处就卖个关子吧。

  许广平先生有篇回忆文章叫《最后的一天》,作于1936年11月5日,落款注明“先生死后的两星期又四天”,里头写到一个细节:10月19日零时——那时距先生辞世只有五个多小时了——许先生给他揩手汗,“他就紧握我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陪在旁边,他就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我说:‘我不瞌睡。’为了使他满意,我就对面斜靠在床脚上。好几次,他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照样看他。有时我还赔笑地告诉他病似乎轻松些了。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也许这时他有什么预感吗?他没有说。我是没有想到问。后来连揩手汗时,他紧握我的手,我也没有勇气回握他了。我怕刺激他难过,我装作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后来回想: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紧握他的手,甚至紧紧地拥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爱的人夺回来。如今是迟了!死神奏凯歌了。我那追不回来的后悔呀。”

  这段话如同一个伤口,使我在构思过程中不时感到疼痛。这个人的勇毅和脆弱,炽烈和敏感,沉默和爆发,克制和缠绵……时刻对立共存在他矛盾的天性中,直到最后一息,仍彼此纠缠欲说还休。在那生死交界的时刻,爱人未能给他默契的回握和陪伴。他孤单地踏上了无法回归的旅程。我不知许广平先生如何挨过那些心碎自责的日子。我只知,我的《鲁迅》必须从临终这一刻开始——它是一口沸腾的深井,吸引我跳进去。

  跳进去之后,最要紧的是选择——让哪些场景进入主人公的意识中?意识流的好处是自由,坏处是容易飞散,飞散不好,观众就会打哈欠——这一点,戏剧着实和小说不同。彼得·布鲁克早就警告过:“戏剧这种形式是多么脆弱而难以维系,因为这小小的生命火花得点燃舞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剧作者来说,点燃火花的实验室在其自心。在浩如烟海的鲁迅著作和相关回忆录中,我生平第一次以窥阴癖的嗅觉和冷血,搜寻他的痛苦、纠结、迷误和软肋,从中提炼我需要的火花。我要写的不是“圣人”——“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和“空前的民族英雄”,也不是大众追捧的“凡人”——所谓最有人情味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师长”。不。我要写的是一个复杂而本真的心灵。他的伟大和限度,创伤和呼告,我不想辜负。

  鲁迅的平生,有三大伤心——早年不幸的婚姻,中年兄弟失和,晚年与全心扶助的左翼力量闹得不愉快。他的身后,则留下了一个谜团,这谜团他若地下有知,一定更其痛苦——《鲁迅全集》是“文革”时期唯一公开出版的伟人全集(连革命导师们都只能出选集),一个被改造包装出来的横眉冷对、痛打落水狗的“棍子”形象,使伤痕累累的人们唯一想要对他做的,就是厌倦和逃离。时至今日,关于“为何鲁迅能被权力话语利用”的问题,在中国学术界依然争论不休。

  我决定以我的方式,在剧作中触及这一切。并非因为这些事件是鲁迅人生中最有争议、最赚眼球的内容,而是因为,它们最能显现贯穿了他一生的精神逻辑。这个逻辑,既是鲁迅精神复杂性的成因,也是作为戏剧主人公的他,精神戏剧性之所在。这个逻辑是什么呢?

  说来话长,归结起来便是“爱与自由的悖论”。这里的“爱”,不是爱情,而是牺牲之爱,舍我之爱,类似十字架上的耶稣之爱。不同的是:耶稣为彼岸的天国而牺牲,鲁迅为地上的天国而舍我——他太爱那些无依的灵魂,放不下弱者的眼泪,他希望自己加入的战斗能带给他们现世的安慰。因此,“眼泪”是这部剧作的核心词。但先生的经验和理性尚未认识到:凡以“地上天国”之名建造的,莫不是人间地狱;在这过程中,崇高的牺牲者托举起来的不是众生的自由,而是“人神”的僭越。但他自由的天性却已预感到这种危险,因此他最终的选择是:左右开弓地独自“横站”。

  从私人生活到公共生活,鲁迅一生都往来奔突于律令般的“爱”和天性的“自由”之间,以自我牺牲始,以逃离桎梏终——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个孤独伟大的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性永远属于现在进行时,其烈度不因时代变迁而稍减。从他寂寥的背影中,我感到如果再不走近他,就永远走不近他了。对他的负心已久,我只想以我的《鲁迅》,稍稍减轻自己的亏欠。

编辑: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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