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既有娱乐的功能,也有思想的功能,当然还有其它多种功能,但娱乐功能和思想功能是小说最主要的两种功能。进入现代小说时代,小说出现明显的分野,其规律大致上促成了以娱乐为主的小说和以思想为主的小说两大类。我这里想专门谈谈以思想为主的小说。尽管以思想为主的小说不属于读者最多的小说,但它所起到的为一个时代生产思想和储存思想的作用不容忽视。
小说用形象来思维,是一种有血肉的思想,具有整体把握复杂性的优势
把小说当成生产思想和储存思想的工具,相信会遭到很多人的质疑。如果人们要表达思想,为什么要采用小说的方式,直接写成理论文章不是表达得更直接、更明确吗?我要强调的是,一方面,小说是人们观察世界的重要方式。特别是进入到现代社会以后,在日益开阔的公共话语空间里,小说家应该具有知识分子的担当,应该通过小说直接参与到对社会、人生进行理性的思索中来。另一方面,小说作为观察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具有整体把握复杂性的独特优势。
进入到现代社会以后,绝对真理、一元化思想越来越缺乏说服力,人们对世界的复杂性、矛盾性认识得更加清楚,而抽象的思想理论往往难以统领这个复杂的世界。理性思维和理论思维采取抽象的方式,把世界活生生的细节抽象成一个个概念,把世界上各种类型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爱打呼噜的人和爱吃零食的人,都抽象成一个“人”字,而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这些血肉都被抽象掉了。过去崇拜抽象思维时,会认为这些血肉对于认知世界没有意义,但后来人们逐渐认识到,这些细节,这些血肉,对于认知世界是很重要的方面。这时候就显出了小说思维的长处,小说是作家构建的一个形象的世界,形象具有多义性,同一个形象,因为读者条件的不同,会作出不同的理解。小说形象也是一种意义符号,但它是一种能指远远大于所指的意义符号,这一特点更好地吻合了人们对于世界复杂性的认识。小说用形象来思维,就是一种有血肉的思想,就带来了小说思想性的神奇性和无限可能性。
我们经常会引用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论。恩格斯认为,巴尔扎克所坚持的思想立场和他所描写的小说形象是相矛盾的,他说:“不错,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的作品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的时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的,他的讽刺是空前辛辣的。而他经常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的人物,却正是他政治上的死对头,圣玛丽修道院的共和党英雄们,这些人在那时(1830—1836)的确是代表人民群众的。这样,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
我们一般引用恩格斯的这段话是要来证明现实主义是如何伟大的。但我以为,恩格斯所指出的巴尔扎克的这种矛盾性,不仅仅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问题,它充分证明了小说形象的复杂性和多义性,小说形象所包含的能指,可能完全出乎作家本人的想象,也可能完全违背作家的思想。巴尔扎克在小说中表达的深切同情,恩格斯却从中读出了空前尖锐的嘲笑。同样还有像恩格斯所指出的,人们可以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看到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这显然不是巴尔扎克的本意,而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形象带来的认识,是小说中的血肉带来的认识,这应该属于小说中有血肉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