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大热门是村上春树,我是最不以为然的。莫言前年得奖,不可能那么密。扫一下候选人名单,奥茨不是不好,但去年已经颁给女作家了;罗斯是典型的男权主义作家,得奖概率很低;非洲呢?提安哥确实是目前肯尼亚最有影响的作家——我知道他,是因为他对《走出非洲》做过极严厉的批评,奈何他以吉库尤语写作,极大地影响传播……阿多尼斯、昆德拉都被我如此一一排除。到最后,莫迪亚诺摘得桂冠,我很得意,一是自觉神机妙算;二是我看过他的书《暗店街》,装起熟来,很是方便。
我记得那一套是“法国龚古尔奖丛书”,封面装帧都是类似的:砖红封面的正中,有一幅画。《暗店街》的封面图,是一位胖胖的很是严肃的妇女——但龚古尔兄弟、莫迪亚诺本人都是男的呀。当时我年纪小,大惑不解了许久。
《暗店街》说的是失去与寻找。一个失忆的人,做了8年侦探之后,终于决定去找一个人——那就是消失了的“我”。他想知道自己是谁,有什么样的来历,从哪里来,本来准备去哪里。他置身在这一条街道上,就意味着有一块他本来应该置身的街道残缺不全。而那条街在哪里?在那里,他又是谁,还和现在的自己,吃一样的食物,打一样的领带吗?他与不同的人交谈,搜集支离破碎的线索,这是注定落空的搜索,虽然拼图隐约成形——成形的究竟是他,还是某一个被他冒名顶替的人?
我忘了是几时看的,总之,肯定是20世纪的事。我当时看懂了吗?不好说。到了现在,我才理解,它应该是一则隐喻,说的是每个人的焦虑:我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才是真实的自我?
莫迪亚诺父亲是犹太人,我喜欢的作家,多多少少都有犹太血统,大概因为那是一个历经苦难却也因此积累了无尽智慧的民族。莫迪亚诺自幼热爱文学,23岁时的处女作《星形广场》便获得当年的罗歇·尼米埃奖,一举成名。他此后专事写作,著有二十余种小说,屡获大奖,还创作过电影《拉孔布·吕西安》,获得1975年的奥斯卡金像奖。
《拉孔布·吕西安》其实与莫迪亚诺的《夜巡》,我觉得颇有接近之处。《拉孔布·吕西安》里的吕西安是个18岁的少年,二战来临时,他原想加入抵抗组织,但因年纪太小而被拒绝。正好遇到盖世太保招人,他就加入了——就是这么简单,他就要证明自我,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才不知道什么是忠奸善恶。也是出于同样的莽撞,当他爱上一个犹太少女,发现少女的家人即将被德军处死,他又毫不犹豫地杀掉德国人,带着这家犹太人逃到乡下。到最后,吕西安因为犯下的罪行,被抵抗组织审判并枪决——但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其实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法国,什么是德国,什么又是犹太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再说回《夜巡》,没有真实姓名的主人公,先是给盖世太保当间谍,打入抵抗组织;后来又受抵抗组织安排,反过来调查盖世太保——上演了一出谍中谍。他该向谁效忠?哪一种背叛相对不那么可耻?到最后,他索性两边都伤害,两边都出卖——只为了找回那个消失了的自我。
莫迪亚诺笔下的困境,其实是所有人的困境:当你在老婆与母亲之间受夹板气,在大老板与小领导之间钩心斗角;当你成为新移民,一手放在胸前宣誓效忠他国,你还能不能同样真诚地说我爱祖国?自我到底是哪里?也许,它只在寻找的路上。(叶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