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包裹一身黑衣置身于全黑色的剧场,舞台暴露在生硬刺目的白光下。在令人不安的静默中,我们生活的世界抽身离去,发出巨大声响。
“我叫××,今年×岁,×年×月×日出生在××。我爸爸叫××,今年×岁,在××工作。我妈妈叫××,今年×岁,职业是××。”
演出开始,十余名演员轮流自我介绍。这个场景可以发生在日常生活的任何情境中。但诡异的是,演员们的台词渐渐交织、混乱,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开始错位、游移。演员们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往日生活中一段段关于消逝的经验被语言召唤至现场,顷刻间又在语言中隐遁。当世界抽身离去,主体融化消解,所有的经验都在分崩离析。
面对这个消逝,以及在消逝中解体的世界,年轻的德国导演马蒂亚斯·约赫曼尝试去做感性的探索。于是我们看到了《九头蛇》中那一段梦魇般的呓语:寻找怪兽的年轻人迷失于迷雾般的丛林,经历恐惧、挣扎、搏斗,最终发现那个凶恶的敌人其实在自我之中。
而更多时候,导演用一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来理性地解剖这个消逝中的世界。
小时家门口那棵大树,因拆迁即将被砍伐;儿时要好的玩伴,因各自生活的辗转而失联;幼时与爷爷奶奶一起祈祷时体验过那种神圣的感情,因老人离世和自己离开家乡再无从体验……与这些个人化讲述并置于舞台的,是笼罩在剧场上方那个冷漠空洞的声音。它威严地宣布30年来中国GDP的增长、“大国崛起”之事实的种种不容置疑。
还有一个声音在提示“农民工”的社会现实。我觉得很欣慰,台上这些年轻人其实知道他们终究是幸运的——比起那些更底层的同龄人,社会变迁在他们人生中刻下的伤痕绝不是最深重的。台上戴着面具的演员们默默掏出手机,各自沉入孤独的虚拟世界。这个举动让我想起《骇客帝国》,当“真实”世界沦陷于暧昧可疑的妄语中,西西弗斯式的反抗将在哪一个空间,以何种方式发生呢?
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曾描述过保罗·克利笔下那个将要从人们注视中离去的天使:“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于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在我看来,没有别的语言能更准确描述《关于消逝》带来的感受和思考。
《关于消逝》不同于近年来国内戏剧人颇热衷的各种“记录戏剧”、“后戏剧戏剧”,这里没有令人感到窒闷的众声喧哗,没有创作者面对生活世界时的个人情绪,有的,是对世界的感性探索和理性反思。它让我感受到勇气与诚实。(赵志勇 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