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思想的美展,是思想过于单一懒惰的翻版,艺术性便也容易被稀释或淹没在大而化一的展览当中,而仅仅成为耀眼一时却浮光掠影的泡沫。
到美国圣路易斯市的华盛顿大学,正巧赶上学校美术馆“战争形象”的特展。这是一个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美术展览。展览的规模不大,只有150幅作品,却非常别致。别致的原因,不仅在于对战争暴力的控诉和战争正义的讴歌这类我们常见的美展思路,而是将战争作为世界与人心的时代和心理背景,勾勒出经历了这场战争的美术家和普通人共同的心路历程。在这个美展里,战争对人的影响构成了其“战争形象”的主题阐发,成为我们常说的反思战争的另一种形式。“战争形象”,便不只是炮火纷飞,还包括人心与精神废墟的重建。
这150幅作品中,不仅包括画家的画作,还包括战争期间讽刺报刊的漫画、报刊上的纪实照片、普通人邮寄的明信片和记录的战时日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前些年采访健在的一战老兵讲述战争的录音,和战士在炮火纷飞的间歇时在自己钢盔上涂抹的图案。所有这一切,构成了美展的主体,而不是我们惯常见到的一般美术作品的集合。在这个展览中,是将美术的含义扩展了其外延,所有这一切既可以称之为美术流淌的血脉,也可以称之为美术。在西方,特别将这种无名战士画的钢盔图案,称之为“战壕艺术”(trench art)。也就是说,美术并不专属于专业的有名的画家。
这个展览分为“进入战争”、“盟军与敌人”、“游击战”、“文化的战争”、“末世”、“创伤”、“余波”几个部分。其中画家的作品主要穿插在后四部分中,在“文化的战争”中,特别讲述了画家对于战争的不同态度,其余三部分,是不同流派不同战争体验的画家的不同作品,而非画风或主旨单一指向。
令我最难忘的,是德国三位画家的作品:现实讽刺画家乔治·格罗兹描绘战争期间醉生梦死的《咖啡馆》;表现主义画家贝克曼的《回家》,回家的战士已经残酷地失去了胳膊;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同为表现主义画家基希纳一个小小只有巴掌大的画本,画本已经破旧得卷角发暗,里面是十四幅信笔涂抹的水彩画,却是基希纳在战争期间被关进精神病医院里画的,其中的悲凉与感伤,与那些坐在豪华画室里画作居然不同。还有一幅是法国立体主义创始人勃拉克的《壁炉上的摆件》,这位一辈子画静物的画家,战前是这种风格,战后依然如此,血腥残酷的战争,似乎对他没有任何改变。在这里,战争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不同画家不同的思想与风格,所谓战争的“余波”,波及现实与艺术的结果是极其冷酷、复杂和久远的。
看完这个展览,让我想起我们刚刚结束不久的纪念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的不少美展,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占据一楼几个展厅规模宏大的展览。尽管我们也有延安时期那一辈版画家杰出的版画之作,但是,整体相比,我们的主题与风格显得比较单一,宏大叙事压迫着个人体验与感受经验的抒发。同时,囿于美术概念传统窄小空间的束缚,对于战争期间其他多媒体以及普通人的参与,缺乏必要的认知,便容易画地为牢,没有足够的利用、拓展与挖掘。
美展,特别是主题展览,也就是国外格外重视的特展,是所有美术馆文化建设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展览的成功与否,决定着美术馆的地位与影响的大小。其决定因素主要在于主办者,或者说是策展人的思想与艺术功力的较量,其思想介入的深刻与艺术构思角度的新颖,主导着展览的思想与艺术的水准。在这里,思想不是报纸社论,艺术不是走秀舞台,美展才不是大拼盘,不是排排坐分糖果,其思想性与艺术性,都在展览的整体的构思中体现其新意与深刻。没有思想的美展,是思想过于单一懒惰的翻版,艺术性便也容易被稀释或淹没在大而化一的展览当中,而仅仅成为耀眼一时却浮光掠影的泡沫。(肖复兴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