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励婕“信手署下女童式笔名”——安妮宝贝,开始在网络上写作。随后,短篇小说集《告别薇安》问世,确立了作家安妮宝贝的地位。15年过去了,她写下了各式各样的文字,长篇小说《彼岸花》、《二三事》、《莲花》、《春宴》,短篇小说及散文集《八月未央》、《蔷薇岛屿》、《清醒纪》、《素年锦时》、《眠空》,如同兀自盛开、蓬勃生长的花儿,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这一切的根是包裹在那颗小小的种子里的。所以,谈论安妮宝贝,不能不回到《告别薇安》。
《告别薇安》的故事并不复杂。男子林遭遇了三个女子,一个是网络上邂逅的Vivian,他叫她薇安,在薇安身上,寄托了林对爱情的幻觉;一个是地铁里的黑衣女孩Vivian,他认为她就是网络上的薇安;一个是暗恋他的公司同事乔。最终,三个女子都因幻觉的终止而消失:乔因为怀上了他的孩子却未得到想要的生活而自杀;Vivian是某个平庸中年男性的婚外存在;而薇安终究只存在于网络上。是什么让这篇小说具有了巨大的言说空间?是彼时方兴未艾的网络交往方式让人们看到了未来的某种前景,还是时尚光鲜的都市生活许诺给人们的自由与舒适,抑或如安妮宝贝所自述击中了人们心底的真切的孤独?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
林与安的故事,后来在安妮宝贝的笔下以不同的姿态反复重演着。她的小说大多采取这样一男多女的架构,人物关系高度象征化和寓言化,并形成参差对照的格局。在一个又一个安的身上,寄托了安妮宝贝对于“局外人”的理想,即边缘、不合时宜,与喧嚣的时代拉开距离,听从内心的呼唤,在读书和旅行中打开自己,迸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相反,与之对照的“都市白领女孩”则意味着空洞、乏味、工于心计以及被都市生活异化了的灵魂。毫无例外,只有在安的身上,男人才能发现内在的孤独感,才会迎上去,在恋爱关系中重新探研灵魂的质地,虽然,他们最后与之共度余生的,往往是后者。这大概就是安妮宝贝偏爱的“烟花”的意象——倾尽全力地燃烧,在夜空孤注一掷地绽放,然后消失。这几乎接近了安妮宝贝的人生观。有时候,安妮宝贝也会将理想人物的质素分配给不同的小说人物,如同一曲高低音相映成趣的合唱,共同实现她念兹在兹的“精神内核”的再造。
在种种形似或神似的叙事框架与叙事策略中,安妮宝贝看重的是强悍的、属于她自己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一个高度风格化的作家。风格即语言。如人们所见,她不从故事情节里“榨取”意义,而是毫无顾忌地在故事里显身,自我辩解,自我诠释,自我说明。她对待语言的态度要审慎得多,往往将习以为常的词语拆开来,重新组合单字,施之以重重压力,以炼取新的意义。即使是常规词汇,安妮宝贝也能通过下定义的方式,通过层层比喻赋以新的内涵。她如此信赖名词,是因为“一切美丽的名词,均具备一种理性”。她用这理性来解释重峦叠嶂的人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安妮宝贝的文本中,高度抽象化、宏阔的词语层出不穷。她试图通过这些词语,在文学与日常生活之间划一道鸿沟,使文学成为高于甚至脱离日常生活的存在。
坦白地说,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更适合散文而不是小说。不同的文体有其不同的规定性,关于小说和散文,安妮宝贝有一个漂亮的比喻:“小说让人过瘾,因为它搭起华丽舞台,有灯光,有角色,迷幻诡异,精彩纷呈。作者本身是戏子。清谈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灯光刚好打在他的头上。他说着说着,也就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对自己说。”小说里的安妮宝贝太强大了,她一个人串起所有角色,唱念做打,样样在行,不免失之单调。在散文里,卸下了戏装的作者让人顿生亲近之心,那些在小说里显得有些拘手束脚的“发见”因为建立在有质感的生活细节基础上而熠熠生辉。
我理解,安妮宝贝“追索”的是明心见性,是“趋近那片远处的大海,跃入其中,消融其中,获得全然的究竟”。只是,她选择书写的是罗兰·巴特所说的“可读的文本”而不是“可写的文本”。她孜孜不倦地向读者传达她所领悟的人生,这语势里有裁断万事万物的自信和坚持,也因此为不谙世事的年轻读者接受与推重,但终究因为过于独断而失去了弹性,使得“追索”的路途过分漫长而无法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