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代宗师》上映首周吸金1.8亿元,业界和坊间争议不断,出现了两极化口碑,喜欢的极喜欢,将之封为王家卫的另一部经典;不喜欢的则表示故事支离破碎,看不明白,不乏言辞极端者狠批其“巨烂”、“垃圾片”。抛开电影好坏不谈,王家卫的电影或许更适合这么看——
去看《一代宗师》,冲着王家卫的招牌。
我不是影评者。我是观影默想人生者。电影自有逻辑,可我惯于把电影的整体逻辑放在一边,只撷取其中的一粒明珠,作为叩击现实逻辑或者形而上逻辑的飞蝗石,投石问路。电影好坏且搁置,它里面有一个镜头,有一段对话,可以做人世间的拐杖,我取这拐杖,以走我的路。
王家卫的电影,最宜这样的操作。
一
片中有断。
“功夫就两个字,一横一竖,赢的站着,输的躺下。”
这里头有南泉禅师的戒刀之光。禅宗有一则著名公案,曰“南泉杀猫”。南泉禅师治寺,寺中有一猫,东院西院僧众皆主张猫的所有权。讼不能止,诉诸禅师。禅师取戒刀来,一刀毙命,争执遂止。
有论者赞之曰:当机立断。
人生的每个选择当口,都可以称之为“机”。武者过招,因其过程的激烈和后果的明显,足以做一切“当机”的象征。当机,难在断。断得对,站着;断得错,看错了来拳之势,躺下。可又不由你不断,时势逼人。
“老猿挂印,其难在回头。”
“师傅,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招式用老,便无法回头。可如不进招,输得更快。进而得手便罢,如不能得,那就要在用老的基础上,接着走下去,挺住一口气,迎接命运的审判,或者,开出新运,亦未可知。
片中,叶问踏出离家一步,断了此机,“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踏雪寻梅未果,宫二小姐无缘。然而,咏春拳却得此机,渡港大兴。恰如达摩尊者,一苇西来,大青山下,又增几多繁华。
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好得不得了的话。
时势犹如大网,众生皆在限中。而人之所以有别,在人不是完全被时势左右的木牛流马。顺势推可助其兴,逆势搏可激其浪,夺命改势,亦非不能。有人,就有灯。
二
片中有情。
叶问和宫二,一次过招,一次口鼻交错,情愫暗生。
这合理。
情感小抉择,要依靠理性;大抉择,须理性与直觉并重。理性是意识领域的能力,直觉是潜意识海洋的巨浪。潜意识比意识更懂情。
须珍重这样的口鼻交错。因为它太稀罕,可遇而不可求;又因奇遇而瑰丽空灵。如果错过,必为人生之大憾,而非“大成若缺”之小缺。
然而,时势未必容它。间关万里,战云密锁,家仇缠身。
但是,做过一件大衣,和没做过,是不一样的。他该做。把扣子还回来,跟不还回来,也是不一样的,她不该还。
人之遇缘,须如风中燃烛,必须尽心呵护,使光长大。这不离欲望之火,却是生命之光。没有光照的生命,必大失神采,黯然如泥。
逢着叶底藏花一度,不可仅于梦里踏雪,必须在现实中,凌寒傲雪,槛外寻梅。“我在人生最好的时光遇到你,心里有过你,但现在不行了。”不,没有最好时光,还有次优时光,只要开始,时时都是好时光。
六十四手,应该传。抱着睡,人比烟枪温暖。
寻常一般窗前月,因有梅花便不同。寻梅事,亦大矣。
三
片中有境。
“功夫的三层境界,一是见我,二是见天地,三是见众生。”似禅宗话头,看不分明。
说说自己的妄解吧:
见我,是为自我主体地位的确立。人不是客体。人不是既定规则的奴隶,人有能力使用自己的理解力、认识力,人是天地的立法者。若无这个建立,后面的敬畏便是奴隶式的敬畏,不足道。而这个主体地位,树立亦不易。几载寒暑,才能使自由意志淬炼出剑芒来?
莫道立我易,君不见:王家卫还是王家卫,张艺谋已经不是张艺谋了。
见天地,可分主客二元而论。
客观天地,是以我之色彩,在客观世界中攻坚克难,打出一方天地来。如宫二小姐终报父仇,如一线天破门而出,如咏春拳生根开花。何以见功?燕然勒石。
主观天地,是在解决现实困难中,磨砺出如虹心性,以此心性为基,于灵台处开天地。有时空观、生命观、功夫观、情感观,观观成体系,赋予你的功夫行为以正义,也给你以休憩。
善修心者,此天地广阔直至无穷大,遍虚空诸法界,一心容之。至大境界,是诸障非障,再无心锁。
见众生。则像那招“老猿挂印”,奥妙在于回头。立志行我,艰苦前行,开出天地,此时,此身虽在众生中,却已有别于芸芸,此时又当如何进阶?
展现你能看到的宏大世界,给弱小如烛者看,这是可以的,但发心不可是夺人心志。看得他生欢喜,可下解说;若不能,不可强。“立我”在前,各人须定义各人天地,偷人天、换人日,不可。只可以熏陶、展现,以来同志。须文火慢炖,心怀广大,且能冰炭兼容,使正反命题融为合命题,大矣哉。
要爱,要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