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上海复旦大学的“投毒案”,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矛盾。
这是一次相对私人的冲突,但因采用了投毒这样特别的手段,广为人知;媒体不可能放弃对它的报道,但又要顾及其中隐私的部分。
这是一次相对隐秘的事件。它不像杨佳袭警,发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这次除了嫌疑人林某,可能没人能真正弄清发生了什么。警方至今只用“生活琐事”四字概括了动机。
由此可知,对一个试图还原林某形象的报道者而言,面临一次危险的旅途,满是伦理、逻辑陷阱;而我接到的,恰恰就是这个任务。
重要的网络碎片
生活在这个网络化生存的时代,林的网络化特征尤其显著。
去事发地看看——这是接到任务后最直接的反应,但在“投毒案”的任务中,或许是收获最少的选择。
黄洋去世次日,20号楼外挤满了记者,不少来自北京、山东、浙江、广东等地。新闻现场常见的对抗在校园里的宿舍楼外也不例外地展开:学校调了三位保安过来,与宿管阿姨一块儿保卫宿舍楼;记者们则拥聚在楼外的通道,架起摄像机,拦截每位进出的同学,询问他们对黄、林两人的印象。
后来我在复旦大学bbs上发现,医学院的学生们对这样的做法相当反感,不少人发帖斥责。考虑到黄洋刚去世、认识他的人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而抢救期间媒体已蜂拥而至、带给这些人压力,他们此刻的排斥并不奇怪。
事实上,躲开现实中那条拥挤的通道,从网络上寻找这些可能的知情者,是更为有效的路径。对事发寝室的描述、对两人关系的印象、对救治过程的复盘、对生活细节的回忆,都来自这条路径。通过网络,记者能够更完整地表达自己对事件、对涉事双方的关切、理解,在bbs上,也不乏一些认识黄、林的人以长帖的形式系统表达自己的观点、印象。
对林本人的初步了解,也来自网络。生活在这个网络化生存的时代,林的网络化特征尤其显著。按照流行的说法,林是个“内心戏很重”的人,生性敏感,鉴于其现实中的不善言辞,大量想法被记录在不同的网络平台。
从校园bbs到博客,从腾讯说说到微博,林留下了大量网络痕迹。这些痕迹不是系统的日记,充满随意性,但一条精神世界的轨迹在碎片中隐约浮现,连续记录着他的处境变化。
拼凑碎片看起来不难,从林的微博、博客被发现后,大量媒体做过这种尝试,但简单的摘录流于猎奇,对一些碎片进行比较、考量,是必要的工作。
很多媒体都注意到了林在1月去面试时的窘迫。他在微博上抱怨自己的橙色羊毛衫在一溜西装革履间黯然失色,“领导们都不瞧我”,然而,我们在采访面试单位时获悉,考官们实际上对他印象相当不错。
这种考量碎片后获得的反差,正好佐证了他性格自卑的自述——正是自卑,扭曲了他对外部世界的感知。
媒体对嫌疑人网络痕迹的大量引用也激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如何引用才恰当,这需要新闻学界、法学界的进一步探讨,我所能做的,只是带有善意、理解地去看待这些痕迹,并小心求证由此产生的印象、判断。
模糊的动机
一些可靠信源交叉印证,如黄、林两人互删QQ等,提供了关于案情的更多信息。
在采写稿件的一周时间里,我多次对编辑提出过关于选题的疑问,原因就在于,对直接作案动机的了解少之又少。
警方最初只公布了林有重大嫌疑,等到提请逮捕时,则将动机概括为“生活琐事”。动机不明,为案子的可靠性打上问号。
媒体一直在猜测具体的动机,“学位论”、“情杀论”等先后被否定;多数参与报道的记者很快得知了一些关涉隐私的背景,虽提供了更多可能,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种本来就不适合公布的背景与动机有直接关系。
林今年27岁,过去的生活片段千千万万,具体动机,也关系到我们应如何在片段中进行选择。好几天里,我和合作此稿的记者范承刚都处于这种犹疑中,我们达成共识:先尽量多地采集有关林的信息,到成稿前再做选择。
很快,案情方面取得的进展赋予我们信心。
一些可靠信源交叉印证,提供了关于案情的更多信息。我们了解到,黄、林两人的矛盾早在半年前就埋下伏笔,两人互删QQ,且林获取毒物的时间也要远早于3月。
另一个重要信息是:林和室友们曾因水票费用发生争执。如何判断这个信息?假设林确是犯罪者,林则有可能是在争执后,将仇恨投射于饮水机上,故而投毒;这次争执也可能是投毒计划的一部分,成为掩饰。
无论如何,这些证据显示,警方的认定目前看来没有疑点,我们就此展开对林的还原,相对稳妥;而且,这些未披露的细节,本身也具备新闻价值。
“局外人”困境
一个思维活跃、性格自卑、渴望认同的人,他身上的两个部分似乎一直在交战。
剩下的陷阱则在于叙事。
黄洋去世前一周,我刚读完加缪的成名作《局外人》。其中故事警醒我:人的性格到行为间,存在一个断崖。
不难归纳林性格中的一些特点。我的同事走访了他位于潮汕地区的老家,那里气氛相对封闭,父母文化程度偏低,缺乏理性认知的能力;与此相关的,林的思想资源相当贫瘠,一直没能形成稳定的价值观。
林的博客中还显示,在一次成年后的龙舟赛上,他意识到家乡的陌生,提供不了他受挫后想要的慰藉。
我们还发现,这个少言寡语的人本科期间在中山大学bbs上发了13777个帖子;在这些媒体未发掘的重要碎片中,林展示了一个更完整的自己——一个思维活跃、性格自卑、渴望认同的人,身上的两个部分似乎一直在交战。
“局外人”困境来了:这些性格并不绝对导致毁灭,很多人扛过去了,但毁灭又显然与性格脱不开关系。如何处理这个逻辑上的断崖?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林最后在微博上谈论的电影——或许是个借鉴。通过它,杨德昌恒久展示着:记录这个时代的人的故事是有意义的;更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就会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没那么复杂了。尽可能地理解他,讲述他的故事。不必再做断崖前的侦探,我们只要尽力做图景的描绘者;我们无需避讳断崖的存在,更要提醒人们注意它的存在——也就是说,在断崖的这边,站着许多和林一样压抑的人,时代和社会氛围造就了他们相似的精神状态,形形色色的诱因都会给他们插上黑色翅膀,飞去断崖的那边。
这里边总会有个争议:依据那些碎片,你凭什么建构其中逻辑?
因为,真正安全的话只有一句:“今天,妈妈死了。”
可加缪不还在后面加了句吗?——“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一个优秀年轻人生命的逝去令人惋惜,而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滑落泥潭同样令人痛惜。稿件完成后,我和同事们也针对这个个案进行了很多次激烈的讨论。有人会说,其实林身上的很多特点我也有,譬如内向,譬如在网络上有攻击性。但是这些细节并不能构成一个人投毒杀人的全部。
我只想说的是,还原这个案件,只是让我们去认识一些人,无论是教育部门还是社会的其他方面,应该对那些性格自卑、渴望认同的人有更多的关注,无论是在哪一个节点,如果有人介入,发现他引导他,或许林就不会从断崖的这边奔去断崖的那边了。叶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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