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文学作品与文学期刊销量不断下滑,影响日益边缘化,但值得注意的是,《读者》这类泛文学期刊一直保持着长久的生命力,赢得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长久以来,《读者》式的文学被认为很肤浅,甚至不算作文学。就艺术而言,《读者》代表的写作需要诚恳地商榷,但笔者觉得《读者》创办人胡亚权的观点,值得纯文学界参考,胡亚权将《读者》的魅力概括为——越保守越有力量。
恪守人性之美,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搭建沟通的桥梁,《读者》的成功经验值得汲取。这不等于说,当下的文学写作应该向《读者》看齐,应该变得“《读者》化”。作为“心灵鸡汤”的《读者》体,在艺术上有诸多不成熟之处,这自不待言。不过,文学最隽永深广的力量,仍在于扎根人性;“文学是人学”,在当下尤其值得重温。
回顾“五四”以来的现当代文学历程,无论“五四”新文学的开端,还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新时期文学”的开端,代表作品中“人”之典型,是一个被历史严重伤害的形象。比如,《狂人日记》确立了批判“国民性”的文学,“吃人”的历史充满了暴力,吞噬着一切文学的叙述。70年之后,《伤痕》开创了“伤痕文学”潮流,同样着力于历史浩劫对于人性的伤害。尽管两篇小说在艺术性上有比较明显的差距,但是这种书写的逻辑一以贯之。
居于二者之间的50—60年代文学,在共和国建立的背景下,尝试展现新的人性,不再是历史的伤害者,而是历史的主人翁。相对应的,作品中的人性干净、明朗,充满着乐观的希望。遗憾的是,这种孕育珍贵可能性的写作,发展到后来越来越激进,越来越夸张、抽象,人性不断上升为神性,一路走到“文革文学”的“高大全”模式,最终成为历史悲剧的一部分。这场历史教训应该被更深入地反思,过于拔高人性本身,难免以形式主义告终,丧失了自己的生命力。
一路延续下来,当下的作家,主要集中于表现三种“人性”类型:其一,遭遇历史创痛的人性。贾平凹、莫言、阎连科等所代表的乡土叙事,余华等人的先锋写作,甚至于近年来的“打工文学”,都可算作这一类。尽管艺术上各有特点,技巧上差异很大,但都关注历史展开过程中人性的震动与痛感。《秦腔》为乡土文化的衰亡献上一曲挽歌,《1986年》、《现实一种》把历史视为纯粹的、莫名的恶,《那儿》、《马嘶岭血案》展现部分群体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困境与痛苦。这一类文学,在当下严肃文学中居于主流地位。
其二,沉湎个人伤感的人性。女性写作、青春写作都可算作这一类。这一派文学同样感受到历史的压力,不过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将历史的创痛转化为高度个人化的伤感与孤独,强调青春的恍惚、生活的茫然、印象的捕捉、情绪的宣泄。《春宴》华美的、仪式化的玄想与空洞,《小时代》以极大的比喻写极小的情感,将世界讲述为围绕高度“自恋”的自我旋转的幻象,都是这类文学的典型特征。而这类文学却在当下通俗文学中居于主流地位。
其三,作为象征神话的人性。这一类文学(当下更常见的是电影与电视剧)擅长表现各个行业的模范和英雄人物,强调鼓舞人心、引领风气的力量。它们努力寻找历史进程之中甘于奉献的壮丽人性,运用大量传记式的、现实主义的手法,发掘民族精神中昂扬的精神气质。不过,在以上的优点之外,这一类文学并没有完全摆脱对“人”的神话,有时候人物显得过于完美,反而架空了影响力与感染力。
在以上三种类型之外,同样值得关注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对“人性”的戏谑解构,比如王朔、王小波、韩寒这一脉的文学,这条“反写”的路数尤其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它们富于想象力,多用“反讽”、“戏仿”、“拼贴”等后现代手法,既不肯定又不否定,而是把人性本身悬置起来。这样的戏谑美学,为观者预留也建构了一处“脱历史”的位置。
悬置人性,将这个根本问题不断从眼前移开,会带来一种奇妙的轻松与自由之感。解构以往文学中的诸多弊端,也有其合理性。但这显然不够,王小波式的喜剧既深刻又充满高度的艺术性,但真正标识民族文学高度的,只能是但丁式的作家,不可能是卡尔维诺式的作家;只能是雨果式的作家,不可能是拉伯雷式的作家;只能是托尔斯泰式的作家,不可能是布尔加科夫式的作家。严肃、深邃的人性世界,终究要被直视,被正面地讲述。尤其是在大众传媒的时代,在非理性的、娱乐化的、注重戏剧冲突的时代,这一点尤其值得重申。
综上所言,当代中国走到今天,当代文学走到今天,是否有可能打破原来的框架,从正面讲述“人”,讲述改革30年来的中国人,讲出我们自己的故事。习惯说差(批判的传统),习惯说抽象的好(宣教的传统),而不会说真正的好(人性的传统),这个现状需要改变,文学需要从正面展现人的生活、命运、情感和幸福。
只有做到这一点,中国当代文学才可能获得普遍性,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在这个方面,标杆作品是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冉阿让携带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展现了既真实又感人的人性的力量。我们期待这样的文学:容纳同时超越大时代的探索、创痛与幸福,最终与真实的自己相遇,这一永恒的幻象,我们称其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