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孙犁先生的《曲终集》,先生在“文事琐谈”中感慨:“有了几次经验,得出一个结论:第一,写文章,有形无形,不要涉及朋友;如果写到朋友,只用颂体;第二,当前写文章,贬不行,平实也不行。只能扬着写,只能吹。”此话,与其说这是经验,不如说是教训,因为先生自称“因为写文章得罪过三次朋友了”。
孙犁先生是经历过历次运动,写文章谨小慎微,可以理解;先生又宅心仁厚,不愿做伤害朋友感情的事,字斟句酌,值得理解。
孙犁先生此文,写于1991年7月23日,20多年过去了,他的担忧今天过时了吗?翻检现实,我们悲哀地发现,写文艺批评、文学批评的文章,同样是一件有风险的事。郭庆祥因在文章中批评画家范曾“才能平平”、“逞能”、“炫才露己”,而被告上法庭,不仅要书面道歉,还要精神损害抚慰金7万元。
写文章写出了官司,不少;因正常的批评而被呛声,也不少。前年4月间,在电视剧《乡村爱情故事》研讨会上,赵本山自称,“就想听‘坏话’和真话。我永远感谢让我经受磨难的人和给我批评的人。”但是,当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曾庆瑞坦言,《乡村爱情故事》展现了农民生活的很多场景、片断,但缺乏“历史进程中本质的真实”,其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扁平化、不够典型,赵本山一下子恼羞成怒,反驳道:“您熟不熟悉农村生活?农村到底什么样?您去没去过?您体验过吗?如果没有发言权的话,那考虑好再说。我来是想找一服对我有好处的药,别给我开一服药我吃了就死的。我想找一个好医生,不是假医生。我想吃良药,不希望吃毒药。”
如此这般,谁还敢批评?谁还愿意批评?
不得不说,今天,有见地的批评少了、敢批评的人少了,与之相反的是,唱赞歌的“批评”多了。一部作品刚出世,批评家赞不绝口,说得天花乱坠,褒得完美无缺,让人纳闷:这是正常的批评还是肉麻的广告?
如果说批评家拘囿于种种顾虑不敢批评还情有可原,如果在金钱的收买下,故意昧着良心说假话、套话和大话,则更伤害批评空气。意大利批评家鲍瓦里说:“批评家是艺术家的天敌,应该保持独立。”我国文艺评论家谢冕也疾呼:“评论家要排除人情、权势、金钱的干扰,发出独立的批评。”诚然,一旦批评家被权力豢养、被人情干扰、被金钱收买,就很难有独立立场,这个时候,他所炮制的文字不可能有真知灼见,也不可能推动文化批评、文艺批评良性发展。
批评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良知活,如果乱评一气,比如热衷于酷评,语不惊人死不休,或者故意糟蹋人、作践作品,就是要让被批评对象难堪,这种恶劣的批评同样应该被唾弃。
文艺批评是文艺机体的免疫系统,批评家扮演着啄木鸟的角色。批评家不应该失语,有力度的批评不应该缺席,否则文化发展、文艺繁荣就是一句空话。但愿孙犁们的感慨能够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