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音乐家聂耳诞辰100周年,除了昆明和上海有纪念他的音乐会和活动,没有别的地方再唱响他曾经谱写过的歌曲,演奏他曾经创作的音乐。(当然啦,《国歌》是一个例外。)想起去年,是奥地利音乐家马勒逝世100周年,我们的国家大剧院就举办了长达5个月之久的规模盛大的纪念演出季,走马灯一样演出了马勒全部的十部交响乐,还不惜重金邀请世界顶级的交响乐团和指挥,比如柏林爱乐乐团和西蒙·拉特,提前8个月就开始预售门票,进行了大张旗鼓的宣传。
不是说马勒不应该被纪念,我也喜欢马勒,去年听过这十部交响乐中的多部,只是觉得同样都是百年纪念,旱涝不均,冷热对比,如此淡漠我们自己的音乐家,多少有些令人唏嘘。虽然我们经常在各种集会上齐声高唱国歌,但不少人对于国歌的作曲者,这位23岁就过早离开我们的伟大音乐家的记忆和印象是平面的,模糊的。
其实,这首诞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由田汉作词、名为《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如今,过去了不过才70多年的时间。在抗日战争的年月里,面对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全中国人们发出的“起来,起来”,和“前进,前进”的声音,曾经震撼历史,震撼世界。为什么它的作曲者可以这样迅速被淡忘?
不禁想起法国当代历史学家比尔·诺哈说过的话:随着消费时代的到来,一场以发展为旨归的现代宏大叙述正在登场。于是,这样的现代化的大叙述必然要抹杀革命记忆。如今,我们不幸被他所言中,我们对聂耳的淡忘和忽略,正是这样被抹杀的记忆中的一种。尽管是无意,但这样的无意或许更为可怕,因为这几乎是集体的无意识,在潜移默化中业已麻木了我们的神经。
消费时代的到来,娱乐至死时代的到来,我们的目光容易变得近视,只盯着眼皮底下,注意力集中在耀眼的追光之下的方寸之地。因此,不要说如蒲公英一样漫天飞舞的歌星吸引我们的眼球,就是靠浅薄逗笑为生的笑星都可以令我们耳熟能详,在这种境况下,将一个历史中的音乐家抛弃在遗忘的风中,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在这样现代化的叙述时代,历史也是被用来消费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被重新组装的炫人眼目的谍战剧或古装剧在盛装流行。现实更是以消费为先导的,而马勒当然比聂耳要时髦而重要了。这样的消费叙述,几乎成为了一种供需关系更广泛的相互需要和共谋。商业时代趋利性的魔力和惯性,几乎无师自通地就学会了选择自己的消费对象,并对产品进行精心的商业包装,再以艺术的名义,推高票价,把它们推销给了大众。
如果说,权力和资本可以书写历史,那么,文字和声音也是可以书写历史的,音乐就是声音书写历史最好的物证。在我国,诞生在烽火年月的《义勇军进行曲》就是那个时代的声音历史,激荡着历史的空间和人们记忆的空间。还能找得到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与之比肩的这样一首歌曲吗?没有,所以,它当之无愧众望所归地成为我国的国歌。这样属于历史的声音,来自血与火的岁月,来自一代人心底共鸣与共振。在音乐方面,聂耳永远应该被我们记住并怀念。
记得1940年,美国著名的男低音黑人歌手保罗·罗伯逊,第一次听到这首《义勇军进行曲》,非常激动,他执著地克服困难,学会了歌中的中文,并在纽约露天音乐堂用中英文演唱了《义勇军进行曲》,获得极大的成功和反响。他用音乐向浴血奋战的中国人民致敬,也向聂耳致敬。他后来出版了包括这首《义勇军进行曲》在内的歌曲唱盘,起名就是这首歌曲的英文名《起来》。当年,保罗·罗伯逊预言,这首歌曲将会成为中国的国歌。以后,一直到他去世之前,他还想到诞生过聂耳这样伟大音乐家的中国来访问。只是因为当时的种种原因,他未成行,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一个与中国相聚遥远、与聂耳素不相识的美国歌手,还会对聂耳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并至死记住聂耳这个名字。我们不应该比他做得更好才对吗?如今,对比马勒,我们对于聂耳明显的淡忘和淡漠,不应该有些羞愧和反思吗?
会唱这首国歌,当然重要;记住这首国歌的作曲者,一样重要。它不仅象征着我们民族的情感,也表达着我们对历史与现实相关的一种态度。(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