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巴金这样说过:“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惟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们每个人从小到老,到死,都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是生之目标。不管我们会不会走到,或者我们在中途走入了迷径,看错了方向。” 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横溢的生命。… 从第一眼看到死亡的阴影那天起,巴金就更加珍爱生命。他一生探索着生的意义。他用笔,用一点一滴的身体力行,用人格的自我塑造和道德的自我完善,一步一步向自己确认的人生目标走着。 对生命意义的最初教育来自母亲。 巴金把母亲称做“我的第一个先生”。母亲教他爱一切人,不管他们贫或富;母亲教他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母亲教他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仆人……巴金记忆中,母亲永远对他温和地微笑,让他感受爱的温暖。 “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底。” 爱是根底,一切关于生命意义的理解,都由此展开。 1937年的美丽西湖,一条小船上坐着几个焦虑的男子。他们是三位作家:巴金、王鲁彦、靳以。此行不是为了欣赏美景,而是为营救一个姑娘而来。 几天前,巴金在上海收到姑娘的求救信。信中说,她和后娘关系不好,受巴金的《家》的影响离开了家庭外出工作。因为失恋她来到杭州准备自杀,她遇到一位远亲;便改变主意,到一座庙里带发修行。她渐渐发现,远亲与庙中的和尚有关系,而和尚对她存心不良。她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她希望巴金来搭救她。 巴金一直在用作品温暖读者,一直希望把心交给读者。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向一个弱女子伸出援助之手。 巴金冒充这位姑娘的舅舅,替她付清八十多元的房钱,交给她一张车票,让她到上海去找自己的真舅舅。那位姑娘最终逃离了陷饼。巴金在用具体行动来体现从母亲那里接受的教育: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他为此而问心无愧。 “生命在于付出。我的心里怀有一个愿望,这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张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 从母亲那里,从卢梭那里,从克鲁泡特金那里,从托尔斯泰那里,从许许多多思想家、人道主义者那里,巴金学会如何认识生命的真谛,如何体现生命的价值。 广东的这棵大榕树,因巴金的描写而出了名。三十年代初,巴金来到这里,游览之后创作了那篇著名散文《鸟的天堂》,从此,这里的人们便称它“鸟的天堂”。在那次旅行中,巴金来到朋友们主办的乡村师范,与学生们举行了一次谈心会。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巴金倾诉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他不善演讲,但他的真诚仍然感动了学生。 他说到自己的生活态度: “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为的裁判官。 “严格地批判自己,忠实地去走生活的路,这就会把你引到真理那里去…… “所以我们的生活信条应该是:忠实地行为,热烈地爱人民,帮助那需要爱的,应对那摧残爱的;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 这正是巴金为自己确立的人生态度。 1985年,年过八旬的巴金,收到了江苏某乡十位小学生的来信。他们向敬重的巴金老人询问“寻找理想”的问题。很巧,这与半个世纪前的那次谈心会,无疑是一个完美的历史衔接。尽管其间人事茫茫,岁月悠悠。 虽然年老体衰,巴金仍如当年一样对理想充满激情,甚至显得十分浪漫。他在与孩子们平等交流,实际上,他的一席话,可以看做他对自己漫长人生道路的历史总结。还是那个真诚、热情、浪漫的巴金:还是那个用生命拥抱理想、拥有信仰的巴金。 “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妆品,不是空谈,也不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理想是那么鲜明,看得见,而且同我们血肉相连。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过一粒泥沙。不管我多么渺小,从它那里我可以吸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巴金承认自己人生的坎坷和艰难,但支撑他与命运抗衡、执著地走向生命终点的,永远是对理想的热爱和坚信: “五十几年来我走了很多的弯路,我写过不少错误的文章,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我经常感受到‘内部干枯’的折磨。但是理想从未在我的眼前隐去,它有时离我很远,有时仿佛近在身边;有时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它,有时又觉得两手空空。有时我竭尽全力,向它奔去,有时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时候在我的面前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总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团火,一盏灯,只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远给我指路。” 漫长的人生路就是这样在理想的照耀下走着。 理想和信仰是火,点燃巴金心中的激情,也点燃巴金的道德勇气,年轻时如此,年老后仍然如此。 没有一种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没有一种对完美人格的追求,老年巴金就不会写下巨著《随想录》。他在《随想录》中痛苦回忆;他在《随想录》中深刻反思;他在《随想录》中重新开始青年时代的追求;他在《随想录》中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 想想看,他是在多么艰难的条件下写出这些篇章的。身患美尼尔氏综合征,手发颤,写下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外界种种压力,让老人一次次感受到不被理解,甚至被歪曲的精神痛苦。然而,他没有放下笔。 他说过,他为读者而写,为读者而活着。其实,他也是为历史而活着。 于是,历史的风风雨雨,一个个朋友的坎坷命运,自己人生的复杂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给民族带来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终于以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履行着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应尽的历史责任,达到了他的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有《激流三部曲》,有《寒夜》,有《随想录》,有云与火,有真实的人格,这样的生命,永远与历史同在。 梦 无论年轻时,还是晚年,巴金爱做梦,也爱在作品中写梦,这仿佛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1934年他这样说: “近来我常常做噩梦,醒来后每每绝望地追问自己:难道那心的探索在梦里也不能够停止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严酷地解剖自己?” 不妨把梦看做是巴金的忧郁、敏感气质的外在表现,梦是清醒的延续,梦是心灵的反射。 1937年,巴金在上海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判处死刑,应该被押到一个岛上去登断头台,他却主动前往。一个友人陪同他。他被投进地牢、友人不知去向,整天听到的只有修建断头台的声音。他等待着死亡。一天,他被带出来,他看到天井里绞刑架已经矗立起来。他用憎恨的目光看着。突然,他看见了那位友人。她惊恐地叫着他的名字,眼里含着泪花。已经失望的他感动了。在这样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一个关心他的人。他坦然走向绞刑架。 这个梦很长。最终,那位友人用飞机把他营救了出去……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巴金没有说。不过,他说过这样一段关于梦的话: “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安宁,因此才到梦中去找,其实不能说去找,梦中的安定原是自己来的。然而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安宁。我也做过一些所谓噩梦,醒来时两只眼睛茫然望着白色墙壁,还不能断定是梦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实地感觉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渐渐地平静下去,这梦景也就像一股淡烟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我。” 噩梦做得最多的时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后。 这是上海奉贤“五七”干校,“文革”中巴金和上海文艺界的同行在这里接受监督改造。 一天夜里,他梦见样板戏里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从干校的床上掉下来。 类似的梦,在武康路家中也做过,他在梦中挣扎,手来回挥动,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 八十年代,“文革”的阴影仍然让巴金忧虑和恐惧,噩梦也因此而不断纠缠着他。一年春节期间,电视上重新播出样板戏。让他心里恐惧。当天晚上,他就梦见和熟人们又被关进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背诵“最高指示”。 晚年的梦,正是巴金现实生活中反思历史。自我忏悔的继续。 “我写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发表因为我欠债要还,十年浩劫教会一些人习惯于沉默,但十年的血债又压得平时沉默的人发出连声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话,也有一肚皮的火,还有在油锅里反复煎了十年的一身骨头。火不熄灭,话被烧成灰,在心头越积越多,我不把它们倾吐出来,清除干净,就无法不做噩梦,就不能平静地度过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说我永远闭不了眼睛。”于是,在巴金这里,叙述梦不再是写作的一种技巧,也不是文学想象的补充,而是痛苦心灵的真实再现。 因为梦,他的心更敏感,也更充实。 梦对晚年的巴金,无疑是一种生活的补充。重病缠身,行走不便,言谈困难,他越来越难以与社会交往,这样,他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思绪飞翔。 晚年梦中不断见到萧珊,成为感情交流和思念的场景。类似的情形,可以说一直伴随着病中的巴金。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我醒着,我在追寻萧珊的哭声。耳朵倒叫得更响了……我终于轻轻地唤出了萧珊的名字:蕴珍。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 病床上的巴金,继续做着他的梦。也许清醒,也许懵懵。生者与死者在这样的虚与实的场景中对话。 梦中,巴金又回到了他在武康路的家门。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这里再现?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 写下这个梦是在1984年。时间又过了十几年。巴金又做过多少梦,只有他知道。恐惧也好,忧虑也好,怀念也好,沉思也好,都装在心里,然后,走进梦中。 这便是一个老人的生命状态。有点儿无奈,却又十分真实而可贵。 一个97岁老人的生命,以各种方式在这个世界活跃着,呈现着。
来源:文汇报 作者:李辉
责任编辑:剑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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