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时间:2009-03-24 09:14   来源:中国台湾网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位子给谁?”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着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的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着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摘自:哭泣的骆驼)

编辑:张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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