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我来到台湾阿里山深处,惊讶那里竟有一个“树灵塔”,说是里头安息着神木——红桧的灵魂。
塔高5米以上。我猜想设计者本意是想把塔做成树型,塔的底座呈圆形,台阶般依次往上缩减,一共五级,这是他想象中的树根;台阶上竖着塔的主体——圆柱,这是树干造型;顶上是一个小小的环形盖,这当然就象征着树梢。我不知设计者——一个日本人是效法西方意象派还是按他们民族传统审美观而作,这塔碑在我看来更像一颗炮弹:塔座就是炮弹的底火,塔身就是炮弹的主体,塔尖就是炮弹头了。是歪打“正”着还是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设想中的被夺走有形生命的树灵竟变形为杀伐它们生命的利剑,设想中的祭奠弱者的神坛更像表彰强者暴力的牌坊。
树灵塔,“建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日本人开发阿里山,大量砍伐树木。感于有生之物皆具灵性,乃树塔以慰灵性。其地基一圈圈代表树的年轮,旁刻痕代表锯木痕迹。”塔前石碑上这简短的文字将我带到了当年:中日《马关条约》就像电影《阿里巴巴》里“芝麻开门”的咒语,日本人凭着它打开了台湾宝库之门,里头宝贝的夺目光芒令他们癫狂不已。“开发”一词看似美丽,将大量的神木——红桧砍伐运去日本本岛,其中有一部分还做了靖国神社的廊柱和牌位,这“开发”只不过是“掠夺”一词华丽的包装。“开发”的痕迹依然:上山的专用铁路——铁轨狭窄、路线“之”型,是当年运送红桧下山的。相对“树灵塔”来说,它们才是日本人的“开发”目的指向。
树灵塔,树也有灵?树的灵魂也要安慰?有的民族坚守这种传统,但好像不是日本大和民族。自然,建这个树灵塔也不是因为他们良心的愧疚,而是出于一种害怕。当地土著告诉来客,日本人伐木时在山里支起帐篷野营,垒起土灶煮饭。当他们揭开锅盖想填满肚子时,锅里的饭竟是红色的,好像凝固的血浆。一次又一次都是如此,伐木者害怕了,是树带血的眼泪还是树木显灵?
徜徉阿里山林海深处,到处是腐而不朽的红桧树墩,虽然它们的表皮已被风雨侵蚀殆尽,失去滋养的木质像熏干的腊肉,这就是日本人留下的“杰作”。现在山里参天的红桧,却是当年日本人锯下“淘汰”的弱小者,它们“长辈”的风采,我们只能从残留的树墩和文字记载中去体味其风采。
红桧有点像内地常见的柏树,因为它本身就是扁柏属。它是美丽树,外形四季常绿,树干挺直;枝叶浓密,郁郁葱葱,蔽日遮天;内质木材轻软,色泽美观,边材呈淡红黄色,芯材近黄褐色,放出悦人的香气。它是巨型树,成材的腰围一米以上、甚至几米;一二十米的算“矮子”,一般的都是三四十米高;有一棵“神木”,地上直径达6.5米,高达57米,材积约504立方米。它是长寿树,在林海深处,游人对成了材的树都得叫一声“树爷爷”,因为它们肯定是几百岁,至于那些山窝里的“长寿村落”,树们都有二三千年的高龄。它是经济树,材质优良,耐湿性强,加工后有光泽,是造船、制作家具及建筑的好材料。
日本人看中的是红桧的经济性。在一个山坡上,我看见了“千岁桧”。它是阿里山中最大的一棵,树旁有一块刻着繁体文字的石碑:“日据时代称为‘万岁桧’(因树形像日本人举高双手作欢呼万岁状)”,正当他们想锯倒这棵树时,突然发现这树呈V型,不符合他们选材的要求,这树也就成了躲过日本人铁锯噬割的幸运者之一。日本人离开这里后,当地人觉得“万岁桧”带有殖民色彩,且这树也不到万年,于是改为“千年桧”。当然,它的年龄绝不止一千年,起码在三千年以上。
在“千年桧”不远的山坡上还立着一个“旌功碑”。碑上那行字是“琴山和合博士旌功碑”。琴山和合博士大概就是那个搜括阿里山林业资源的专家,正是他发现了这里的红桧,带来一帮人砍伐。对于日本来说,他当然有功,可是对台湾,对阿里山,对红桧来说却是灾难。当这个旌功碑的草图交到中国人手里施工时,弱势者也有自己独特的反抗手段。将“博”字少刻一点,将“功”的“力”边变成了“刀”字,用意就是:“你有知识,可你少了点良心;你于日本人的功劳是用刺刀开路的。”传统的文字游戏好像忽悠了一把东洋人。
碑也罢,塔也罢,只要你倾听,就能听到它们的诉说:当年阿里山红桧的盛状和遭遇,更有日本人占据台湾期间那一段沉重的历史。
好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现在的阿里山仍然是红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