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以下内容摘编自2004年7月17日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教授在北京大学百年世纪讲堂给参加“2004年台胞青年夏令营”活动的青年台胞们做题为《我的读书教学生涯》演讲时的内容。
归来
我的一生就像划了一个圆,从一个地方开始,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又回来了。
我回到清华园后创作了一首诗,题为《归根》:“昔负千寻质,高临九仞峰。深究对称意,胆识云霄冲。神州新天换,故园使命重。学子凌云志,我当指路松。千古三旋律,循循谈笑中。耄耋新事业,东篱归根翁。”
初恋
我初恋的女孩子,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叫做张景昭。她是浙江人。那个时候女同学都穿着蓝布大褂,只有她穿着红色西装,所以立刻被大家非常注意。她是数学系的学生,我父亲是数学系主任,她常常到我家里来,我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她,我猜想她大概对杨振宁也有好感。可是她对我的影响是这样的,最开始我发现我到处去打听,张景昭今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就请假在她的教室旁边徘徊,她出来时可以跟她讲话。
这样一两个月以后,我自己反省了一下,觉得张景昭对我影响不好。我当时有个很清楚的确定,张景昭来以前,我自己的情绪像很平静的湖水,张景昭来了以后就变成风暴,整天使我情绪不定。最后我做出决定,这样下去对我不利,后来我就不大去看她了。我们还是见面的,可是我的情绪上平淡下去了。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在西南联大我做中学老师的时候,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止是书上的东西,还学到了到底物理研究的精神是什么?我为什么能讲这句话呢?因为每一个学问里头都有很具体的东西,可是它有一个精神,这个精神在不同的时代是不一样的,如果只是在最底下摸来摸去,不能窥全貌。你要达到一个程度,不仅在底下看得清楚,还要知道长高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学了很多东西,所以可以有一个看见全面的能力。那时候我对三个人的工作特别欣赏,第一位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比我大43岁,后来我到美国看见过他,还跟他谈过,但是我看见他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没有跟他谈过很多的物理。另外一位叫做蒂瑞克,他比我大20岁,他是英国物理学家,后来我跟他也很熟。第三位叫做艾米。他们三位的物理学我非常喜欢,我了解到物理有很复杂的现象,但是很复杂的现象背后有很精密的定律,而他们能把这些定律精神一语道破,这是他们伟大的地方。我很幸运能跟他们有很多的接触。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的8月里,我因为考取了留美公款,我跟2二十几位同学经过印度,经过大西洋到了美国,去做研究生。其中1945年到1949年是在芝加哥大学。在芝加哥大学不仅看到了艾米教授,还有一位比他年轻的泰勒教授,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40岁,已经是很有名的物理学家,后来他变得更有名,后来他被公认为美国氢气弹之父。原子弹和氢气弹是20世纪最重要的核武器,知道它的制造原理以后,后面不是理的问题,而是工的问题。但是氢气弹不一样,会造原子弹,要做氢气弹还要有窍门,这个窍门在美国是泰勒发现的。
我从泰勒跟艾米那儿学到很多东西,很重要的是我吸收了一点!原来我在中国所学的物理很好,但那只是物理学的一部分,因为芝加哥大学所注重的物理,也就是泰勒和艾米所注重的物理跟我在中国所注重的物理,精神不一样,虽然内容是一样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在国内所学的物理学是书本上的知识,是已经做好的,就像是菜已经烹调好了,你来吃。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我从泰勒和艾米那儿所学到的不是怎么去吃这个大餐,是怎么做这个大餐。所以他们所注意的是一些还没有被了解的现象,希望把这个现象通过他们的研究可以了解归纳出来规则。在芝加哥大学是从一些还没有了解的现象里头提出它的精神,这两个是不一样的方向,但都是重要的。一个学生在研究工作的时候,必须要把这两个方法融会贯通,这样才能有大成。
问题集锦
台胞: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中国国籍的人获得诺贝尔奖,但是华人有,这是不是和当前中国的研究体制有关?能不能比较一下中国与美国在研究形式方面的利弊?中国有哪些需要改进?
杨振宁:这个问题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这个问题的提法有点不太正确。原因是我和李政道得奖的时候,我们的护照都是中国的护照,那个时候还没有入美国籍。很多人问为什么没有华人得奖?我的回答是这样,做出很重要的工作要有很多条件,一个条件是要有很聪明的人。大家都知道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平均起来不比别的国家的人差。 第二,要有好的传统。这一点我想大家也承认,中国的传统有他的坏处;可是教育下一代,对于年轻人有耐性、有忍力,都是中国传统好的地方。 第三,要有决心。像在清朝末年的时候就没有决心,那时候还在讨论要不要引进西学,今天已经一扫而空,不管是台湾、香港、大陆,大家都认要一心向科学技术进军。可是这些加起来还不够,还需要有经济的支援。今天比起从前好得多,可是比起先进的国家还是差得很多。 资金增加以后,过一些时候,我相信在台湾、香港、大陆能够做出来得诺贝尔奖的工作,我相信一定会发生的,大家不要太着急。另外有了这个条件以后还要有一个传统,这个传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建立起来的。
台胞:您能够取得今天的物理学成就,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在哪里?
杨振宁:我想成功的特别条件是需要机遇,我个人是非常非常幸运的。我出生的时候,中国非常贫困,跟我同年级的有千千万万的小孩,可是他们多半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我能够在一个被保护起来的清华园里成长,这当然是我个人的幸运。后来到西南联大,能够接受最好的大学教育。再后来到美国,能够接受最好的研究生教育。恰恰我走到了一个领域,这个领域叫做高能物理学,是当时刚刚开始的一个领域。 一个年轻人能够跟一个领域一块成长,他能够成功的机会是最大的。我想机遇是第一重要。当然,有了机遇还得要你自己认识到这个机遇的意义以及你自己的努力,当然你过去的经历跟你的喜爱有关系。我想每一个年轻人,第一,对他自己有一些了解,知道自己什么东西做的好,什么东西做的不是那么好。第二,要对前途、可能走的方向有一个了解。 这一点上,美国的学生跟中国学生有一个相当大的分别,西方的学生,尤其是美国的学生,兴趣广,东看看、西看看,这样的好处是把触角伸得广,知道哪些领域是自己容易走过去的,哪些领域容易发展。包括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和大陆,从一开始就把学生限制到几条路上去,让他很专,这样有好处,也有很大的坏处,就是触角伸得不够广。在座的同学,我建议在你们受教育以外,能把自己的触角伸得远一点,能够看见更多的机会。
提问:在您的人生道路上最令人感动的事情是什么?当您站在诺贝尔奖领奖台上时,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当您遇到困难挫折时是怎样克服的?
杨振宁:我想近年来我最感动的时候是1997年7月1日,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眼看着“大英帝国”英国退旗撤兵,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之中上升。我想在座的同学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可能不能完全了解我当时的感受。我父亲那一代的人跟我这一代的人,对于20世纪中国的变化所发生的自我的一个感情,是年轻人不能够了解的。因为你们不知道在20世纪初,中国是在一个怎样被欺负、被看不起的状态。所以我说1997年7月1日我在香港观礼时候的感受是最近一些年最感情丰富,感情冲动是有道理的。 我一生当中遇到的困难很少,我实在是太幸运了。我跟大家讲的,我当时很喜欢张景昭,后来由于感情上的波动,那个是我一生比较复杂的一个转折点。我是幸运儿,我从来没有找事情,都是事情来找我的,所以没有失业的困难。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没有什么大的挫折。
(责任编辑: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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