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交流三十年·讲述】阿嫲的守望
【题记】今年是海峡两岸同胞打破隔绝状态开启交流交往30周年。30年来,两岸人员往来和经济、文化、社会联系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为两岸关系缓和、改善与和平发展奠定了基础。两岸同胞在30年的交流交往中,既共同见证了两岸关系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也发生了许许多多令人难忘的故事。一段文字讲述感人故事,一张照片记录精彩瞬间,一段视频珍藏难忘记忆。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过去30年来两岸关系发展中的亲历者、推动者和见证者,以及关心和支持两岸关系和平发展的海内外同胞。他们通过讲述自己或身边人所经历的真实故事,续写“两岸一家亲”同胞亲情。
【本文导读】1949年,一场时代悲剧演绎了千万个家庭生离死别的伤痛。1987年海峡两岸打破隔绝,不断交流、发展、融合,至今。虽然有的人终于还是没能在1987年后回到故土,更没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亲人、朋友,就像本文作者的阿嫲,再怎么痴痴等待,儿子终究还是没能从台湾回来……
本文作者的阿嫲。(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郑伟,福建
自我懂事起,就常常看见阿嫲独自呆立家门前望着路口,仿佛在痴盼着什么。
“阿嫲,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等抗抗。”
“抗抗是谁?”
“是你的伯伯。”
“我? 还有伯伯?您不是只生我爸一个吗?”我很诧异。
“你爸还有一个哥哥,在台湾!”阿嫲很坚定。
我的好奇心驱使着阿嫲打开记忆的闸门,把我带到那兵荒马乱,生离死别的旧时代……
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个清早,小雨淅淅沥沥下着。在埔埕街一间木工店里,郑抗抗从母亲的怀里接过一周岁的弟弟,抱在胸前,深情地凝视,抚摸着他的头,低声说:“阿弟,哥要走了,不能再来抱你了。”
“你要去哪里?”妈妈警觉地问。
“小日本太猖狂,福州也沦陷了,保长、甲长昨天到后垅老家叫我去当兵打鬼子。”抗抗顿了顿说:“今天就是来向你们告别的,一会儿就出发。”
“打鬼子可以,可不能去打自己人。”爸爸闻声从里屋出来,一脸严肃地叮嘱道。
“不会的,打完鬼子,我就回来”,抗抗边把弟弟递给妈妈边说,“爸,妈,我走了啊。多保重,别担心。”
“等下,吃碗面再走。”妈妈叫住抗抗,转身进入灶房。
抗抗停下脚步,坐在了门槛上,看着埔埕街上为着生计奔忙的人们来来往往。
埔埕街坐落在大樟溪畔,与溪流平行,街道两旁共有十八条石巷。巷道路面和边墙均由鹅卵石垒成,宽窄不一,长短各异,细长而幽深,且纵横交错,巷巷相通,若无人引路,外来人是断然绕不出来的。
抗抗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就要离开这里了,对这熟悉的街巷和乡亲,多少生出了几分不舍……
“面好了。”母亲端着满满的一碗又细又长的太平面。抗抗收拾好飘远的思绪,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临走之前,母亲又给他裤袋塞进两个刚刚从锅里捞上来并且用红纸染红的鸭蛋。那红蛋滚烫滚烫的感觉,在那寒冷的冬天里,给抗抗平添了几许温暖。
雨丝仍在不绝如缕的飘着,年仅十八岁的抗抗带着母亲的祝愿,也带着对父亲的承诺,踏上石板路出发了。
小阿弟似乎感应到什么,“哇哇”地啼哭起来。这哭声打破了埔埕街的宁静,也扰乱了家人的心。
爸妈送到路口,一路走,一路叮咛,直至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默默转身,回到店里时泪水早已打湿了面庞……
听说,后来抗抗所在的部队打退了日军,再后来又被国民党逼着去剿“赤匪”,最后随着“国军”溃退到了台湾。那时候,阿嫲还曾怒气冲冲地追到保长家,斥责他们说话不算数!保长们用无言以对兑换给阿嫲无可奈何。
阿嫲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话题,略显絮叨的话语间总会夹杂着几声叹息。她看了看我,说:“‘小阿弟’就是你爸。你爷爷死得早,木工店只好关了门。生活突然没了依靠,过得很是艰难。一直熬到你爸长大有了工作,日子才慢慢有了好转。”
改革开放后,阿嫲过上了四代同堂的生活,本可以尽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可是她仍强烈希望有生之年能找到抗抗,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心愿也越来越迫切。
由于两地疏隔,“国军”老兵去台后杳无音信,抗抗亦然。
一天,不知道阿嫲从哪里得来一个消息,说有个“神婆”非常灵验,便寻上门去。只见那“神婆”伏案约半个时辰,突然摇头晃脑,喃喃自语。饱受骨肉分离之苦的阿嫲,早已耐不住性子,急切地问:“我的抗抗现在怎么样,啥时候能回来?”“神婆”忽悠道:“抗抗活着,只是被荆棘包围着,一时回不来。”阿嫲惊喜万分,赶紧从兜里掏出十元给付“花纸钱”以表谢意——那时候,这相当于半月的生活费。
自此,阿嫲认定她的抗抗还活着,每天一闲下来便会站在路口,面朝台湾,恨不得一眼望穿海峡。
延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终于从海峡东岸传来喜讯,台湾那边同意逐渐开放大陆去台老兵回乡探亲。许多老兵跨越重重障碍陆续回到大陆探亲、访祖、寻根,然而这其间却总不见抗抗的身影。等啊、盼啊,阿嫲急了,见到蚌头厝李家兄弟绕道香港回来,就上李家打听抗抗的消息;听说井里厝林家儿子还在回家的路上,就急切地想到林家打探抗抗的下落……
这些老兵被她的思子之切所感动,都答应返台后帮忙寻找。他们从台南找到台北,从平地找到后山,从眷村找到福州同乡会……找遍了抗抗可能落脚的地方,遗憾的是都没有他的踪迹。
“莫非……”消息传来,阿嫲不敢往下想,她选择性地相信“神婆“的话,可慌乱的神情却掩饰不了内心的忧虑。她时不时地念叨着:“我的抗抗啊,你怎么那么傻,人家一个个都懂得拨开‘荆棘’跑出来,你怎么还困在里面呢!”那模样着实让人揪心。
家人都担心若这样下去阿嫲终究会生出病来,得想一个法子安慰安慰老人!阿嫲不识字,听力也不好,而且从没用过电话,于是我想了个法子 “对症下药”——我趴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阿嫲,抗抗伯从台湾打电话给你啦!”
“真的?”她喜出望外,紧紧抓住我递给她的话筒贴在耳朵上。可怜的阿嫲,对着根本就没有接通的电话,用浓浓的福州方言说了很久很久——“抗抗啊,你怎么都不回来看妈呀,隔壁家去台湾的人都回来啦,你怎么那么狠心?我已经是九十三岁的人了,吃不了多久……五十几年没见面,你都不想我吗……”不管抗抗有没有听到、有没有回应,她把这几十年来积压的思念和埋怨一股脑儿地都扔给了话筒,而后才满足地放下电话。此刻,阿嫲的心情显得格外舒畅。
第二天,阿嫲早早起床,饭后拄着拐杖,来到大门外的矮墙边,坐在石板凳上,望着村口的方向,逢人就说她的抗抗还活着,不久就会回来看她。那高兴劲儿哦,溢于言表。
此后,这个石板凳简直成了阿嫲的专属座位,陪伴她每天的坚守、翘望和等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从山花烂漫盼到枝头挂果,自烈日炎炎望到寒风萧瑟……阿嫲翘首以盼的抗抗始终没有出现。失望慢慢地爬上了耄耋老人的脸庞,她眼眉低垂,目光呆滞,话也少了许多。多年紧锁眉头形成的道道皱纹,与岁月刻下的痕迹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一道是“年轮”,哪一道是忧伤。
这一天,阿嫲又如往常一般,准备上石板凳等她的儿子,经过一段下坡路时,不慎身体一歪摔倒在水泥路面上。送医检查诊断为股骨头粉碎性骨折,五天后在不舍与不甘中溘然长逝。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周围的青山渐渐趋于宁静。阿嫲就这样带着“神婆”的忽悠,带着孙子的善意谎言,更是带着对台湾儿子的深切思念,遗憾地走了。
一向身体很好的她,在这之前从没上过医院,一辈子也没吃过几颗药,要是没有这一跤,活上百岁也不是奢望。
如今,石板凳依旧躺在门前的矮墙边,可是阿嫲已经远去,而抗抗伯仍然没有归来。其实,未归的岂止是他一个人,还有那块也许已成为他安身或长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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