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麟征( 1905-1980 )原名志道,字雨东,汉族,陕西户县人,国民政府陆军总司令,用兵以稳,准、狠著称,长于急袭的千里驹师的首任师长,生性傲岸,有陕西冷娃之称,部将杜聿明、郑洞国,刘玉章、覃异之、张耀明皆一时之名将。
牛潭美是香港特区北部偏僻的一个郊区,位处新界,距离深圳边界直线距离不到五公里,此地草长风凉,山路遥远。1950年初,关麟征曾流连在这地方。关麟征的脸显得很胖,大鼻大耳,两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掩盖不住一副官威。但彼时的关麟征已脱下戎装,他一身宽松的布衣布鞋,走在荒地里。这一次,他不是在校阅他的黄埔学生,而是正在巡查他的木瓜树,查看果实是否被虫蛀了。牛潭美是个荒芜之地,草比人高,他和雇用的人一同把地上成片成片的杂草一把一把割断,待视界障碍都清除了,才悠然地见到青山。关麟征一定对眼前的景色看了很久很久。在空地上,他搭盖起猪圈、鸡圈,养起猪和鸡。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离开了他的国家,远离了战争、远离了政治。彼时香港仍是租界,在英国管辖之下。
今天,牛潭美已经跟着香港回归中国,成为北京治权的范围。六十年来世事变化很大,但牛潭美的四周仍被青山、绿地、农田包围着。在香港特区,这种农村风貌显得特别珍贵,因为连几公里开外的深圳一方,人口密度都已经将边界挤得密不通风。
六十多年前,在牛潭美的农庄里,关麟征怀想起台儿庄。他想起抗战的死伤的弟兄,想起跟自己的东征、北伐、剿匪死难的将士们,以及想起校长蒋介石,他有无限感怀。革命三十年了,中间经过太多事,他累了,此时他感到无比的疲倦。坐在石头上,他被远方的青山吸引,静静地看着祖国如此多娇的风景。关麟征在牛潭美的耕读,完全构成了陶渊明的《归田园居》所描述的画面: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只是关将军革命革了一辈子,最后连自己的故里都回不去了。
1949年在国共全面的内战中,因为各种因缘际会,不少人有着离奇的遭遇,最后只能卡在国共的中间地带,那一边也靠不了。不幸的部份是,他们不见容国共双方,无家可归; 但幸运的是,他们就此远离政治中心,在后来两岸各自的政治波动中幸免于难。
关麟征无疑是祖国的边缘人物典型。
1949年1月,淮海战役结束,蒋介石下野之后定居台湾。蒋介石虽然下野,但并没有不问世事,他利用国民党总裁的身份遥控、干预南京政府人事布局。他召来当时身为中央陆军官校校长的关麟征,要他担任陆军总司令。关麟征接受了总裁的任命,再与参谋总长顾祝同洽谈后,便回成都中央军校办理交接。很快的,报纸第二天就刊登了他将接任陆军总司令的消息。为他送行的各界饭局邀约纷至沓来。
饭吃了,东西收拾了,人也告别了,但等了十多天,关麟征一直没有收到正式的调任电文。关麟征感到无比尴尬。
荣升的消息已经在外,任命公文却没来。自己走还是不走,要不要去就任? 百般考量之下,他飞了一趟南京,亲自到国防部询问公文的下落。
总裁的手谕遗失了。他们这么说。
手谕遗失?太荒谬了! 那么再去讨一个不就好了吗?没有。关麟征不晓得国防部为什么拖着,欠着,就是不动。
当时李宗仁为代总统,为组内阁,正在延揽各方人才。李宗仁知道这位中央军校校长、这位曾跟自己打过台儿庄一役的老部下关麟征来到南京,便召见他。李宗仁开门见山便说,想请雨东兄(关麟征字“雨东”)出任参谋总长。参谋总长是国民政府除了三军统帅外最高的军事首脑。李宗仁组织人马,看中黄埔一期的关麟征,一来关麟征具有真有本事,二来关麟征是中央军的老大哥,在那个新桂系与蒋介石闹翻的当口,李代总统是需要关麟征这样的人物协助自己收编人心的。
但李宗仁一代的军事大佬有许多人仍在,比如张发奎,比如陈济棠,关麟征自忖自己干不了这么大的官,因为他镇服不了这些老帅。但这次见面,他明白了,校长的手谕不见了只是国防部的一个借口。南京方面是希望在其他方面重用自己。
关麟征心想,李代总统从台儿庄一役,就跟自己埋下了并肩作战的同袍情谊,但我关某是校长的人呐。
关麟征很矛盾。在蒋桂阋墙的时刻,若他应了李宗仁,就对不住蒋介石。毕竟校长才是一直提拔和栽培自己的人。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跟着校长干革命,没有校长就没有我关某人,况且校长没有亏待过自己。我关某人怎么能在校长最不得志的时候背叛他?做军人最重要的一是要忠,一是要勇。不忠不勇的人,根本不配做武将。关麟征想到武圣关公,又勇又忠,无论任何时刻,关云长都不会背叛大哥,即使被误会的时候。
过去几年,他也尝尽了坐冷板凳的滋味。抗战胜利,校长没有让他去打仗,反倒叫他坐镇西南看着龙云。东北战局不利时,校长宁愿派杜聿明、陈诚去硬干,也不愿派自己去收拾。上海保卫战,本来说好是关麟征去负责,最后却以他不懂上海话作罢,而让汤恩伯去当京沪杭警备司令。
面对种种冷淡,关麟征百感交集。回到成都后,关麟征被告知蒋介石来了。蒋介石当时的行踪不易捉摸,他要见谁,不见谁,睡哪里,连一般亲近的人都不太确定。蒋介石慈祥的请关麟征坐下,仔细听着关麟征述说他在南京见到李宗仁的种种情况。蒋介石听了,心里盘算一下便道:“雨东,你还是当陆军总司令最合适。”眼前校长语重心长地劝自己不要去接。关麟征知道,那是校长跟李宗仁在较劲,但关麟征同时也察觉事有蹊跷。看来校长并不清楚国防部把手谕遗失了。二来,校长似乎也并不知道,李代总统已经发布让张发奎就任陆军总司令。
但此时,关麟征彻底明白,这一次他算是卡在李、蒋争斗之间,再次失去出山的机会了。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吗?是自己没有战功吗?是自己的条件不够?都不是。他是中央军,却得不到校长像对杜聿明、胡宗南、陈诚那样真正的信任;老长官要用他,却使他不能适得其所,令他相当为难。这一次,关麟征真的心灰意冷了。
想到校长重用老长官陈诚,关麟征火气就上来。他跟陈诚长久以来的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关麟征始终不明白,校长为什么宁可用一个忠心的人,而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谁都知道党国今天搞成这种地步,和校长这种用人方式绝对脱离不了干系。关麟征心想,要我关某去做一个背叛党国,背叛校长的人,我关某是做不到的。关某宁可,拂袖而去,弃官归田。
有一天,他遇上了何应钦。何应钦在黄埔学生眼中是慈善师长,他不像蒋介石一样刻意营造望之即严的形象。何应钦像是慈母一样习惯和学生嘘寒问暖。见到何应钦,关麟征向何老师吐了一肚子苦水。 “李宗仁是利用你,雨东。”何应钦对关麟征说。
“老师呀,李宗仁只在台儿庄带我打过一次仗,就懂得利用我,可我为校长出生入死了多少回了?”关麟征幽默的回应。他知道何应钦也无能为力,何应钦是个老好人,何应钦不会跟蒋介石争什么的,更何况是为了关某人。
一再感到怀才不遇,一再感到受人欺压与漠视、羞辱,此时关麟征真的万念俱灰。1949年底,待到大局不可收拾,也不见校长安排自己去台湾。有一天他遇上了自己的好朋友黄埔三期的刘宗宽,关麟征拜托他去弄当时掌握在保密局手里的赴台的机票。刘宗宽找到有关系的徐远举把票弄到手后,关麟征就带着全家从成都飞到重庆,打算从重庆经香港到台湾。
飞机经过香港加油时,关麟征依着心中的盘算,从容下机,再也不回到飞机上。他带着爱妻和全家大小很快离开了机场,顿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在香港,关麟征隐居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再也不感兴趣。此后他的生活可以用“解甲归田、隐居市井、闭门思过、不问外事、读书练字。”20个字来形容。
彼时有许多国军残部的游散军人流落在香港,包括一些将领,诸如卫立煌、张发奎。他们都算是卡在毛蒋之间的人物。关麟征在香港期间从不见卫立煌,1965年之前也只见过张发奎二次面。当时有人在香港搞地方势力,他们邀请关麟征参加,关麟征丝毫不感兴趣。他担任中央军校校长期间,所教育的黄埔20到23期学生也有一些人在香港搞同学会请他出席,他也不去。在香港这么多年,他从未在报上发表过一个字揭露他与蒋介石之间的恩恩怨怨,令台湾难堪。反倒是,1975年蒋介石过世,念及一生的师生情谊,关麟征破例飞往台湾为蒋介石奔丧,出现在大众面前。
关麟征来台的消息早就传到各界。在台北松山机场,上百位老战友与黄埔师生们等着迎接这位令人敬重的老朋友、老长官。关麟征一入关,见到眼前的情形,他不禁红了眼眶,去国二十五载,久别竟相逢,白发新两鬓,感怀世事远。尤其他见到长期出生入死的五十二军老战友黄杰,五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们百感交集,对望无言良久。彼时的中国大陆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年,回头望去,在大陆或者台湾的战友与同志,不论立场如何,若不是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中难逃死刧,也会在反右和文革中殒命。在台湾,也有不少同志因言获罪或者立场不坚定,成为枪下亡魂,或者长期监禁失去自由。自革命以来,黄埔学生应该早早死在战场上。他们虽没有死,但他们经历了连孙中山也难以想像的岁月。
两人禁不住相拥抱头痛哭起来。
关麟征在香港病危的时候,护士对他进行抢救。当她们打开他的上衣急救时,见到这位老人胸口上到处是疤痕,年轻的护士感到非常震惊。但是关麟征的家人很清楚,那是抗战期间,关麟征被日本人炮弹炸伤所留下的疤。中国的史册当中,始终没有足够的篇幅留下关麟征的伤痕记录,更遑论其他在战场上成为亡魂的中国人了。
黄杰晚年留下一首诗自舒其情。
霜花新两鬓,
旧梦忍重温。
国难兼家难,
伤痕并泪痕。
九州犹未复,
万斛不应论。
沧海如能渡,
披衣拾散魂。
(大公网专栏作者 谭端)
[责任编辑:齐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