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饭时间,高雄市左营区祥和里的里长刘德文走进“祥和山庄”,去给住在那里的老人送餐。“赵伯伯,吃饭啦!”一栋老旧的四层楼房前,他弯腰凑近百岁老人赵剑霓的耳边大声说道,而后扶着老人回到房间用餐。
回到办公室,刘德文说起老人们的故事,如数家珍。大约10平米的小屋一角,挂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德文里长助人济事似亲人,远隔两岸成就靖魂回故里”,落款是“山西老兵张靖山亲属”。
“这些从大陆来台湾的‘老兵’,一辈子独身,他们视我为儿子,我也把他们当作父亲。”做里长十多年,刘德文亲力亲为照顾眷村老人,更因为老人的托付,一次次抱着逝者的骨灰,跨越海峡,带他们回返魂牵梦绕的大陆老家,完成落叶归根的夙愿。
一位在台湾土生土长的所谓“本省”闽南人,与颠沛一生、浸透苦难的“外省老兵”,他们之间有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每个故事里都深切刻写着宏阔历史背景下“小人物”的“大情怀”。
“‘老兵’一生孤苦,能服务他们,是我的福气!”
刘德文的办公室在“屏山新村”的路口,不远就是“祥和山庄”。其实,“村”早已不新,所谓“山庄”也不过是几栋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老房子。
1949年蒋介石撤退台湾,带来大批军人,其后安置形成所谓“眷村”。祥和里就是一个“老兵”聚居的地方,最多时有4000多人,其中长期单身的有3000多位。刘德文2002年接手做里长时,独居老兵还有千人左右,现已不足200位。
1967年出生的刘德文是屏东县高树乡人,祖辈、父母都是普通农民,而他做里长前也没怎么接触过“外省老兵”。
刘德文曾在高雄一家银行工作,1997年在祥和里买了房。“我们搬来后,跟这里的长辈常有互动。他们对我们很好,我大女儿出生时还帮忙照顾。”他说,“人家对我们好,我们也要付出,当他们遇到困难时,去帮忙解决。”
后来,在一位老人鼓励下,刘德文放弃了金融业的高薪资,出来选里长,连任多届至今。
刘德文做了里长后,对“老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们十几二十岁就离乡背井,跟着部队到了台湾,几十年和大陆家乡阻隔。两岸开放探亲后,他们才能回家看看,很多人的父母都不在了。将心比心,我们隔一段时间不见父母都不可以,他们呢,太痛苦了!”他说。
刘德文告诉记者,“老兵”靠微薄的退俸生活,平均每月不到2万块(新台币,下同),省吃俭用还可以,但不敢生大病,住院请看护工一天就要2000块。
某天大雨,刘德文出外,遇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去买午饭。“只有500米的距离,2个钟头后我回来时,他还在一步一步往回走。”因此,刘德文决定贴补经费为独居“老兵”送餐,一年365天风雨无阻。
在“祥和山庄”送餐时,记者看到,老人们见到刘德文都格外亲近。他在树荫下和91岁的鲍创浦拉起家常,带着浓浓浙江口音的老人说:“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被老人夸赞时,刘德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啦。伯伯,你当我是儿子就对了!”
翻开厚厚的影集,刘德文动情地回忆起离世的“老兵”。“这位高飞伯伯,湖南人。那年他99岁,住院时把我找去,跟我说:‘里长,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我明天就要死了。’没想到隔天一早,他真的走了。”刘德文语带哽咽地说,“一个就要百岁的老人离世前专门跟我致谢,这份情感是我一辈子的财富。”
“我把这些长者都当作家人,能够服务他们,是我的福气。”刘德文说。
“‘老兵’一辈子想家,帮他们魂归故里,我开心、满足。”
刘德文送餐时,走进一间逼仄的小屋,床上躺着一位已经不能言语的老人。
“他是蔡万章伯伯,96岁了,是我们的抗日老兵,当年跟着孙立人将军,参加中国远征军,到滇缅对日作战。他那时是连长,连里一夜就牺牲到只剩7个人。战场上,弟兄们互相交代,谁活下来要把死了的人带回老家。”刘德文对记者说。
蔡万章老人60岁时才重返河南老家,母亲过世后就没再回过。“他对国家、民族是有功劳的。我们不能忘记‘老兵’的历史价值。”刘德文看着闭目养神的老人,眼神里流露出敬意与关切。
“老兵”们的口音南腔北调,刘德文听来却不觉得困难,在电话里仅凭声音就能分辨是哪一位。他常常陪他们聊天,听他们细数儿时的记忆、家乡的样貌,也深切感受着几十年的骨肉分离带给他们的痛楚。
“过去,社区里住得满满的,现在人越来越少。”刘德文感叹老兵凋零,一代人不可避免地渐渐落幕。
颠沛孤寂的人生告终前,“老兵”们将遗愿托付非亲非故的刘德文。某天,一位老人对他说:“里长,我如果死了,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家。”半年后,老人就去世了,刘德文联系上他湖南家乡的妹妹,完成了老人的心愿。
之后,刘德文一次次背着重约九公斤的骨灰坛,前往大陆各地,将一个个漂泊异乡的魂灵送回生命的原点。“他们一辈子都在想家,他们走了,我能送他们回家,我是开心、满足的。”他说。
刘德文办公室的书架上摆着一本大陆版的新华词典。“他很用功,不只学简体字,每次去大陆都买很多地图,为下一次行程设计路线。大陆太大,很多地方不熟,老人留下的地址有些名称也变了,并不是很好找。”他的妻子说。
刘德文没有算过送了多少位“老兵”的骨灰回家,但记得已经到过大陆的17个省份,最密集时一个月去了3趟。去年和前年,他都送了十几个骨灰坛,今年已经7个,跑了4个省份。
为了送骨灰,刘德文搭飞机、换火车,常常还得再坐长途汽车。途中住宿,因为订不到房间,还睡过宾馆大堂和候车大厅。
每次把骨灰送到大陆,刘德文都要陪家属完成安葬事宜,才安心离开。但他却很少顺路旅游,一次去陕西,老人家乡离兵马俑只有3公里,家属想带刘德文去参观,被他婉拒了。
老人的托付多是口头之约,只有少数写在遗嘱上。为了落实承诺,刘德文一家都参与其中,生活上很节俭,台湾南部天气热,但家里却没有装空调。妻子说,最初也不理解丈夫,毕竟家庭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刘德文常跑大陆,家里需要时不能在她的身边。后来,慢慢认识到这件事的意义,对孩子、对家庭都带来了很多正能量。
“我和儿女讲,做这件事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这里头是做人应该有的情。”他说。
一次到山东,已故长者的儿子来接机,见到素不相识的刘德文抱着骨灰走出来,立刻就跪了下来。“我把他拉起来,我们抱头痛哭了很久。”刘德文又一次红了眼眶,“我对老人或是他们的家属作了承诺,就要尽力完成。两岸血浓于水,我要圆亲情的心愿。”
“我现在在大陆的‘亲人’可多了!我会继续做下去!”
近几年,一些大陆民众也找到刘德文,托他协寻长辈的骨灰。这样的寻找更加困难,如果没有安葬在军人公墓,就得到民间“大海捞针”。为此,他跑过许多无人照管的墓地荒冢,以及收纳骨灰的大小寺庙。
“有时,家人要放弃了,我跟他们说,我都没放弃,你们要坚持下去。”刘德文说。
3年前,原籍湖北的庄老先生在台湾过世,他在大陆的女儿希望把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找到刘德文帮忙。因为手续上的一些问题,事情一度搁浅。
“当时,我跟她承诺一定把庄伯伯带回去,和庄妈妈葬在一起。我永远记得,她回大陆前,让她女儿喊我舅舅。”刘德文说。今年初,庄家人的愿望终于圆了,放下重托的刘德文决定庆祝一下——他太太笑着告诉记者,所谓庆祝就是在高雄几乎不外食的两口子一起去吃了阳春面。
今年,一位来台湾旅行的大陆女孩辗转找到刘德文,在他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她六姥爷的骨灰。女孩在网上写了文章表达感念:“硝烟战火的岁月已化为历史的尘埃,不变的是两岸割舍不断的牵挂。致力于送‘老兵’魂归故里的刘德文里长帮助多少家庭再次团聚,而我的亲人终于也踏上回家的路。感激刘里长,使跨越三代人、半个多世纪的思念收获圆满结局。”
刘德文和“老兵”们的大陆家属原本素昧平生,后来却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他去大陆送骨灰,如果顺路,就会去看望“亲人”。
“我现在在大陆的‘亲人’可多了呢!一次去湖北,几家人‘抢’着接待我。还有一次去山东,一位家属为了再见到我,在机场等了5个多小时。”说这话时,这位憨厚汉子的脸上写满幸福与感动。
年初高雄地震,刘德文一早就接到30多位大陆“亲人”的电话或是微信。“他们叫我刘叔、舅舅或者大哥,问我家人都平安吧。真是一家人的感觉!”他说。
刘德文坦陈有“台独”分子打电话辱骂他,但他“完全不在意少数偏激的人”。
谈到不久前引起两岸社会公愤的“洪素珠辱骂老兵”事件,他说:“太让人气愤了,太可恶了。人要感恩。台湾没有这些‘老兵’来建设,不会有今天的发展。做人要饮水思源,我们要感念为台湾付出血汗的这些长者。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就是做人要孝顺,百善孝为先。”
“无论先来、后来,我们都来自大陆,永远不能分隔。这是我为什么要坚持做下去的原因。”刘德文说,“我家祖籍是福建泉州,来台湾十几代了,父亲还回去扫过墓。两岸同根,一家亲,我们不能忘本。”
“回忆起来,我很开心。我有那么多‘爸爸’,在大陆有那么多‘亲人’!”刘德文接受记者采访的那天,刚好是“父亲节”。
刘德文已经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有4位“老兵”的骨灰正等着送回去。下个月,他的目的地是洛阳。(记者陈键兴、章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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