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史研究专家刘起釪 (邓建鹰摄)
过去6年多,刘起釪蜗居在南京市郊一家养老院十多平方米的病房中,几乎与世隔绝,生活困顿,日渐衰竭。
如果不是南京当地一名记者发现了他的存在,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个老人曾是中国历史学界顶尖的学者之一。
博通古史经籍学的领军人物
在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官网公布的首批荣誉学部委员中,刘起釪是唯一一位先秦史研究专家,专攻中国最早一部古史《尚书》的校、释、译、论,而这早已成为“绝学”。
早在1942年师从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顾颉刚期间,这个湖南安化人就显露出极佳的史学天赋。顾颉刚最为器重这个弟子。1962年,顾将刘起釪从南京调往北京中国科学院,此后,弟子就住在北京老师家中,与其共同研究《尚书》。1980年,老师去世之后,刘起釪又独立承担起整理《尚书》的工作。
“如果说中国几百年出一位博通古史经籍学的大家顾颉刚,那么顾辞世之后,只有刘起釪可以领军了。”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古代思想史研究员吴锐说。据悉,台湾与日本等地研究《尚书》的学者,都将刘起釪奉为“一面大旗”。
创造辉煌者的困顿生活
很少有人像吴锐这样清楚地知道:刘先生是在什么样一种困顿的情景下,一次次地创造出史学界的辉煌。
社科院曾分给刘起釪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房子位于一层,昏暗寒冷,而且无法洗澡。狭小的房间放不下大书柜,刘起釪的藏书只能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刘起釪长期孤身一人生活。2000年,以普通研究员身份退休的刘起釪,工资只有1900元,还要分出一部分去接济湖南老家的亲戚。他没有钱买新书,只能到图书馆一部部地抄回来。尽管生活颇为艰难,但他从不和外人说。
2004年,年过八旬的刘起釪双耳完全失聪。他的女儿女婿都在南京工作,于是,老先生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前往南京定居。
在给吴锐的一封信里,刘起釪写道:“在女儿家,终于可以洗上热水澡了,我已经十多年没洗过了,没想到是这么舒服……”但是,2006年,刘起釪的女儿女婿突患大病,不得不投奔深圳亲戚养病,刘起釪被家人送到了养老院。
养老院里每况愈下的老人
在过去的6年多里,在这家养老院一间十多平方米的病房中,刘起釪过着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困顿生活。与他相伴的,除了养老院的护工和同屋的另一个重病老人,还有简单的饭菜,夹杂着药水和屎尿味的空气,以及大把无所事事的时光。
由于间歇性发作的帕金森症和老年痴呆,他无力行走,双手时常颤抖,并伴有长期的大小便失禁。他双耳失聪,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只是偶尔从喉管里发出一些旁人难以听懂的尖细声音。
在护工毛志芳眼中,刘起釪和别的老人不太一样,刚来时捧着一套《尚书校释译论》片刻不肯离手,总拿笔在书上写着什么。不知何时这套书不知去向,老人大发了一通脾气,从此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毛志芳无意中还发现了一些老人所写的没能寄出的信。
事实上,这是刘起釪为了延续自己的学术生命而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信是写给中央高层领导的,老人用流利的文言写道:“目前全国熟研古学如浅才者,确实恐怕只有几个人。那么敬待一援手切盼之至!”
刘起釪一直觉得自己还能做研究,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完。1947年在中央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期间出版的《两周战国职官考》得重新改写与修订;关于《左传》与《周礼》的专著也基本成稿,但还需增补些内容。
然而,在许多人看来,在困居的养老院里,这位95岁的历史学家已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了。
在养老院里,一个护工要照顾十多个老人,常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刘起釪嗜辣,有一次,护工不在身边,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辣椒酱,因为手抖得厉害,瓶子失手掉在了地上,摔碎了,他就用手抓地上的辣酱吃。
“带我回北京啊!”
2010年年底,南京《金陵晚报》一个文化记者偶然得知了刘起釪的近况,将此事告诉了副总编辑丁邦杰。丁邦杰亲自带着记者去养老院看望刘起釪。他说:“这样一位大家居然到了这步田地,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更令人震惊的是,刘起釪误将他们当作北京来的记者,爆发出全身能量,紧紧抓住丁邦杰的手高声尖叫:“带我回北京!带我回北京啊!”
通过笔纸交谈,丁邦杰惊讶地发现,老人对身边的事情已经糊涂了,但只要谈起学术,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丁邦杰难过地说:“要是我们早几年知道,好好照顾老人,再给他配个助手,他还能留下多少宝贵的史学财富?恐怕永远都是未知数了。”
其实,2009年,吴锐就曾向社科院提出:希望能给刘起釪配个助手,为他整理相关资料,但建议未被采纳。“刘先生的级别,不够配助手。”一个领导告诉他。
不过,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因为丁邦杰的报道,刘起釪的境遇发生了一些改变。南京的市长与市委书记都前来看望,养老院的领导为刘起釪开了一个单间,为他配备了专门的护工。
“您在生活上还有什么要求吗?给您配个轮椅,需要吗?”记者在纸上写下这样的问题。“不要了。花国家的钱。”刘起釪颤抖地写道。
“您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希望回北京教书。一个课一个课地教下去。” (据《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