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会宁——这座古老的县城是中国西部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可它的房价高得令人咋舌,均价2700元的房价直逼省会兰州。推高房价的重要人群,是来自四周乡村的农民。尽管平均下来,他们每年的纯收入,还买不起一平方米的房子。
但许多农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进城,这并不是出于对城市生活的向往。用当地人的话说,这要归因于“教育产业”的带动。
高房价的贡献者一部分来自会宁籍大学生的反哺,一部分来自乡村陪读家庭。事实上,乡村陪读家庭能买房者,凤毛麟角。他们中的大多数,蜗居在县城窄小的出租屋内,梦想着改变未来。
在甘肃会宁这个以教育著名的高考状元县,陪读家长的数量惊人:“上至年逾古稀的爷爷、奶奶,下至而立之年的父亲、母亲,陪读者遍及城乡”。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并没有听过“陪读”这两个字,而是代之以“跟着娃娃念书”。
据会宁县教育局的统计,“全县有中小学生14.8万多人,其中县城学生4.5万多人,按保守估计,全县由家长陪读的学生有1万多人。”据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陪读家庭除了大量分布在学校集中的县城外,在许多中心乡镇学校周边,陪读同样蔚然成风。
“陪读现象在会宁,可以说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非常典型,非常普遍。”王富葙说。王是会宁县电视台记者,1年前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题材,将镜头聚焦陪读族,拍摄了一部叫《黄土魂》的纪录片。
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何以制造出规模如此庞大的“陪读农民军”?
“我们这辈人,全部是奴隶,下苦供着娃娃”
“供孙子上大学,将来看我们能不能也享点福”,张桂芳有着农民式的智慧,“儿子这辈家里穷,供不起,到现在还抱怨。”
2009年11月24日晚。清冷月亮孤悬夜空,67岁的张桂芳老人佝偻着腰,摸黑走回县城的出租屋,卸去肩上三五斤重的尼龙袋,嘴里直哈白气。堆在墙角的袋子里塞满了捡来的废纸、塑料瓶——这是老人每天徒步环绕县城一圈,翻遍全城垃圾箱的“成果”。情况好的时候,这些捡来的废品,每月可以换回300多元的收入。
张桂芳老人“点”(当地方言,意为租——记者注)的房子离会宁二中仅几百米。这片名叫西河滩的偏僻区域,近年租房生意火爆,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住满了学生和家长。即使房东们不断修葺新的房屋,依然供不应求。尽管租金低廉,但对于很多陪读家庭来说,这仍然是最重要的一项开支。
像张桂芳老人这样,来自乡村的陪读家长,大多聚居在学校周边。不大的会宁县城,业已形成几个规模不小的陪读村。
张桂芳需向房东支付每学期320元的租金,这项花销,自从大孙女三年前考入会宁县二中便开始了。这一年,这个农村家庭放弃了乡下18亩的土地,整体搬入县城。
农民离开了土地,生活成本立即上升。儿媳说,“跑得慢些,连吃的面都没钱买了。”
她的丈夫张玉昌,靠开三轮淘沙谋生,而她自己,每天要奔波于建筑工地和家之间,一边给孩子做饭,一边打小工赚钱。
在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张玉昌看来,这很像是一场有风险的赌博。如果输了,3年的心血将全部付诸东流。他只能重返土地,领着孩子回老家放羊。
幸好,他“赌”赢了。今年高考,他的女儿顺利考入甘肃省中医学院。
“我们会宁四五十岁的这辈人,全部是奴隶,下苦(当地方言,意指辛苦地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记者注)供着娃娃呢。”张玉昌自嘲说。这位饱尝没有文化之苦的农民坚信,“只有让娃娃考上大学,才能改变一辈子的命运。”
王富葙是土生土长的会宁人。据他观察,会宁的陪读现象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在2004年前后,渐成气候。
“他们生活在底层,却升腾着一种希望。”这位曾经的民办教师认为,会宁人渴望教育的心情,就像“渴望老天下雨一样”迫切。
32岁的农民张建国,已经等不到孩子升入中学,就迫切地把分别只有4岁和5岁的儿子、女儿,从农村带进了县城的幼儿园。他的老家,在韩集乡袁嘴村西湾社,那里没有县城才有的“漂亮的幼儿园”。张建国已经铁了心:“无论如何要守在县城,供孩子上学,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这分信心来源于堂兄弟们的选择。明年,这个家族将有5个孩子角逐高考。无一例外,这5个高三孩子的家长均已在县城陪读多年。
“农村学校吃不饱,县城学校吃不了”
从幼儿园开始便到县城陪孩子读书,张建国并非孤例。
会宁县幼儿园校长薛玉霞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她所在的这所幼儿园,是整个会宁县唯一的一所县教育局直属公办幼儿园,学生数量已逼近1000人,而将近1/3的学生来自农村——对很多农村家长来说,能进入这所幼儿园,意味着孩子将来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县城任何一所小学,进而升入初中。
大量涌进幼儿园的农村孩子,直接催生了大班额的出现。目前,这所幼儿园最大班额的学生人数已经突破50人。
这也让薛玉霞忧心不已:班额过大,会导致教育质量的下降。
这两年,每到秋季入学,这位年轻的女校长都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县教育局对招生数量严格控制;而另一方面,很多农村家长跑到她的办公室,“求情下话”,这让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县城学校的大班额现象,从幼儿园开始,一路延续到中学。
记者了解到,为解决义务教育小学阶段县城学校班额过大的问题,会宁县曾于2006年建设了会宁县如东友好小学。同时,在这所学校展开小班教学试验——每个班至多不能超过35名学生。如今,这所小学已经正式投入使用两年。
该校副校长王向红告诉记者,2008年从全县小学分流过来的800多名学生中,80%来自农村。
而在会宁县枝阳中学、会师中学两所地处县城的初级中学,特大班额现象均不同程度存在。
距离县城仅15公里的柴门乡中学,是离会宁县城最近的一所农村中学。从2006年开始,副校长窦顺宽明显感觉到初中的班额在缩小,学生人数呈递减之势。无疑,流失的学生进了城。
这条流失链条遵循着这样的轨迹:“农村的学生往中心乡镇转,乡镇的往县城转。”
窦顺宽说,农村学生流失现象在会宁普遍存在,导致“农村学校吃不饱,县城学校吃不了”。
生源问题是困扰柴门中学办学的首要难题。在窦顺宽看来,“这既是挑战,又是机遇”——该校将教师培训、教研教改、学校内部管理作为提高教学质量,进而稳定生源的头等大事来抓。
在山大沟深、交通异常不便的会宁县,尽管“撤点并校”工作谨慎推进,每个乡镇和行政村都保留了一所中学和小学,但还是加速了一部分学生流向县城的步伐。
张建国便是出于这种考虑:家门口的学校撤并后,他的孩子上学,需要翻山越沟,徒步走3公里的山路。
“为了抢一个好学生,不择手段”
在会宁,能进县一中、县二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从初中开始转学,甚至从幼儿园起就陪读,农村家长的直接目标,就是千万百计地挤进这两所中学。
而远在乡村的会宁三中,呈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布局在会宁县北部重镇河畔镇的会宁三中,是整个白银市唯一地处农村的一所市级示范性普通高中。这所拥有52年校史的乡村中学,昔日声名赫赫,成绩骄人。
有人曾总结道:会宁一二三中“三足鼎立”的局势,撑起了会宁教育的一片天。
而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早已被打破。打破均衡的缺口是生源和师资。
原本不愁优秀生源的会宁三中,现在已很难招觅到最优秀的学生,即便它覆盖半径达北部15个乡镇,地理位置优越。
成长起来的骨干教师也千方百计地调往县城。私下,老师间调侃:“三中是公校,其它学校是母校。”
现在会宁县城的不少名师,都出自会宁三中。比教师流失更为严重的是,每到夏季中考结束,一场没有硝烟的城乡学校生源争夺大战便真实上演,且愈演愈烈。县城一些学校开出免学费、补贴生活费等种种优惠政策,吸引优秀农村生源加盟,甚至做班主任的工作,动员学生进县城。
“为了抢一个好学生,可以说是不择手段。”一位县城中学校长坦承。
这些优惠条件,会宁三中无法提供。会宁县教育局曾“三令五申”禁止生源大战,将学校招生宣传收归教育局,统一由教育局下乡宣传。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生源抢夺战的硝烟味,但仍然不能根除。
会宁县三中副校长范国儒始终坚信,布局在农村的会宁三中,有特殊的存在价值:到县城读书,势必会增加农民负担。执行农村收费标准的会宁三中,可以解决农村孩子的就近入学问题。
会宁三中试图恢复自己的地位。它向银行贷款,就在低矮的旧校舍旁边,修建了新的教学楼和公寓楼。校方的解释是,“如果不走跨越式发展之路,将会被时代所抛弃。”随着新建筑的落成,它从此也不得不负债经营。
不填平城乡教育间的鸿沟,陪读大军挡也挡不住
作为行政主管部门,会宁县教育局正在努力改变着这些矛盾。
记者掌握的一份关于“会宁县中小学布局调整规划”的文件这样把脉会宁教育的现状:由于城镇化步伐加快,大量进城务工子女在城镇就学,义务教育阶段适龄人口入学形成了农村包围城镇的局面,在全县小学低年级适龄儿童急剧减少的情况下,出现了城镇小校园、小校舍与大班额的矛盾突出,而村校办学规模逐渐萎缩,上世纪90年代修建校舍大部分闲置的教育失衡现象。
会宁五中校长王天杰认为,庞大“陪读农民军”的出现,“深层次的原因是城乡教育不均衡,家长为追求优质教育资源,不惜勒紧裤腰带。”
意识到必须“义务教育求均衡”的会宁县教育局,一直试图填平城乡教育不均衡的鸿沟,各种计划和项目一个接一个出台。
会宁县教育局副局长张贵荣代表会宁县教育局,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他介绍说,历史上形成的城乡教育资源不均衡现象有望得到缓解和改善——近两年,县教育局改变过去“撒胡椒面”的分配模式,将来自国家投资的项目、社会的捐助项目集中下放到农村中心乡镇实施,旨在加强农村中心校的硬件建设。
张贵荣说,“在高中阶段,城乡基本上已经没有差距,会宁三中的硬件甚至优于县城新建的四五中。”
在软件建设方面,会宁县开展了大规模的城乡教研同步活动,抽调农村中小学骨干教师赴江苏交流学习,更新农村教师的教育理念,实现城乡教育理念同步。
为遏制农村教师的流失,会宁县还出台硬性规定:如不经学校校长同意,乡村中学老师不得调动。
不过,令张贵荣副局长忧心忡忡的是,在会宁,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薄弱环节在小学。会宁县计划将薄弱农村小学挂靠到中心小学,从而带动这个薄弱点。
这位曾长期在农村中学担任校长的教育官员很清楚:“如果不实现教育均衡发展,(陪读现象)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