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信使”——别克:边境邮路上乡亲等着我
2024年,邮政部门传来好消息:新疆所有边境村每周3班通邮率达到100%。新疆是我国陆地边境线最长的省级行政区,有长达5700公里边境线。大量边境村,或深藏于高山河谷,或分散在戈壁雪原,自然环境恶劣,交通状况复杂。它们能实现每周3班通邮,离不开一个个乡邮员年复一年的坚持与付出。
近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深入新疆阿勒泰,追踪采访哈萨克族乡邮员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在基层邮政系统工作的27年里,木哈买提别克连续16年坚守着通往边境雪乡的邮路。相处十余天,记者同他一起分拣、运输、投递邮件,一道经历大雪、低温、雪崩灾害,记录着木哈买提别克的故事,也“刷新”着对邮政工作的认知。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前往禾木送邮件的路上,经过多个弯道。从布尔津前往禾木的邮路弯道众多,冬季这里雪崩频发,路况危险(1月6日摄)。新华社发(加尔恒 摄)
在新疆阿勒泰的广袤大地上,有这样一位乡邮员,他用16年的坚守,丈量着一条边境邮路的长度,用无数个日夜的奔波,诠释着邮政人的责任与担当。他叫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当地人习惯喊他别克。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驾驶着满载的邮车抵达禾木乡邮政所后,开始卸货(1月6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阿曼 摄
今年49岁的别克,在邮政系统已经工作了27年,最近16年,他一直在跑同一条边境邮路——从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冲乎尔镇到毗邻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蒙古国的禾木哈纳斯蒙古族乡(简称禾木乡)。
别克的故事,始于一段军旅生涯。1993年到1996年,他在伊犁的消防部队服役,担任一号水枪手,那是灭火时站在最前面的人。因为表现优异,他不仅立过个人三等功,获得诸多荣誉,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临近退役时,部队希望留下他,送他到乌鲁木齐的军校深造。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父亲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别克正在营房里整理行装。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地摇晃着肩膀向他走来,竟然是他的父亲。父亲希望他能回阿勒泰接自己的班,干邮政工作。别克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按照哈萨克族的家庭传统,他需要承担起照顾父母的责任。尽管他内心不舍,但最终选择了回归。
回到营房,别克跟随父亲踏上了家乡阿勒泰的邮路,从此,他的人生与这片土地、与这条邮路紧紧相连。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驾驶邮车抵达禾木(1月6日摄)。新华社发(加尔恒 摄)
重续中断多年的邮路
回到阿勒泰,别克在接受了一年的培训后,被分配到阿勒泰北部的北屯市,成了一名邮车押运员和驾驶员。
工作10年后,别克向单位申请调回家乡布尔津县,在县城投递邮件。2008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重返乡下的老家。当时,冲乎尔镇的乡邮员想要调回县城,而别克也正有回家乡的打算。于是,两人顺利对调了工作,别克回到了熟悉的冲乎尔镇,成为了一名乡邮员。
冲乎尔镇下辖15个村,别克是唯一的乡邮员。他需要独自完成邮件的分拣、收件和投递工作。虽然大部分村庄都分布在山窝子里,别克骑着摩托车就能完成投递任务,但有两个地方让他格外头疼——禾木乡的禾木村和喀纳斯村,这两个边境村落地处偏远,交通极为不便。
新中国成立后,禾木乡曾有过乡邮员骑马送信,但到了2000年后,邮路彻底中断,村民们再也见不到乡邮员的身影。要寄信或邮寄包裹,村民们只能托熟人上下山带些东西,后来甚至需要花钱请人帮忙,小件物品要20多元,大一些的包裹则要五六十元甚至上百元。直到别克的到来,邮路才重新打通。
别克接手禾木乡的邮路后,一开始发往那里的邮件并不多,每周只有十几到二十件。他开着自家的小汽车,一周去一两趟,单位会报销油费。但随着时间推移,邮件数量越来越多,单位为他配备了一辆喷涂着绿色车漆的邮车。2012年之后,别克每周都要往返禾木三次,白天完成投递任务后,夜里再赶回冲乎尔镇,第二天继续分拣下一班的邮件。
分拣和装车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别克还要编写第二天投递邮件所需的短信。他一边忙碌着,一边还要接听各种电话。完成分拣和装车后,他还要去加油、擦车,快速检修车辆,排除故障。
就这样,别克一个人承担起了分拣、装车、运送和投递的全部工作。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他还会叫上妻子和孩子帮忙分拣和装车。他的两个孩子最先认识的字就是“禾木”和“喀纳斯”,那时他们才四五岁。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在大雪中驾驶邮车前往禾木送邮件(1月2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尹星宇 摄
雪崩和极寒天气
阿勒泰地区冬季漫长、降雪频繁,每年天气稍一转暖,山里就容易发生雪崩。有一年3月,天还未亮,别克就驾驶邮车赶往禾木。刚进入一个S形弯道,一个巨大的雪崩突然袭来,将前面的道路完全堵死。
见此情形,别克迅速掉头,往回开了两公里,却又遇到了另一场雪崩,将他困在中间。幸运的是,他找到了手机信号,及时向养路段报告了情况。两个小时后,养路段的工作人员才挖开他身后的雪崩。后来得知,养路工人整整挖了一夜,才清理出前面被堵住的道路,因为滚落的积雪还带下了山上的树木和石头。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送完邮件返回布尔津县的途中遇到雪崩,帮助清雪疏通道路(1月2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张晓龙 摄
当地牧民对雪崩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清楚哪里容易发生雪崩,并会提前用绳子人为引发雪崩,以避免其突然出现。近年来,阿勒泰景区管委会在雪崩易发区用大铁网罩住了整个山体,防护措施更加完善,别克相信,雪崩带来的影响也会逐渐减小。
新疆最冷的地方就在阿勒泰。几年前,气象部门在阿勒泰地区的一个县测出了新疆的最低气温——零下52.3摄氏度。“但要论刮起风来哪最冷,还是我们这。”别克用不可置疑的口气告诉记者。
通往禾木的邮路上有一个大风口。别克回忆说,有一年冬天,他下山返回冲乎尔镇时,正赶上起风。狂风卷着雪花,天地一片昏暗,邮车突然熄了火。他检查后发现,35号柴油都冻住了,这种柴油一般在低于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时才会冻结。夜幕降临,别克心想,附近应该有牧民居住。他凭着感觉走下路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户牧民家。他敲门喊道:“我是乡邮员别克。”主人惊讶地打开门,说道:“这么冷的天,你不怕死吗?”随后,他赶紧让别克进屋烤火。别克向主人要了两壶开水,摸着黑又回到邮车上,用开水浇淋油管,估摸着柴油慢慢化开后,他试着发动车子,车果然打着了。就这样,他幸运地继续踏上了邮路。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驾驶着满载的邮车抵达禾木乡邮政所后,在大雪中与同事一起卸货(1月2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尹星宇 摄
牧区孩子的“梦想使者”
在阿勒泰地区的牧区,每年七八月是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的季节。对许多牧区孩子来说,收到录取通知书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然而,许多孩子随家长转场到了夏牧场,录取通知书又必须当面送达,这就需要邮递员骑马投递。
夏牧场覆盖着像地毯一样的绿草,盛开的金莲花则是绣在毯子上的金边,但通往美景的路却十分难走。车辆根本无法进入,窄窄的牧道只有几十公分宽,是牧民赶着牛羊在山里踩出来的。
别克每次送邮件时,都会背着绿色的邮包,骑着从牧民那里借来的马。他6岁就会骑马,对牧道早已习以为常,但对没有走过的人来说,这条路却非常吓人。有时需要跨过湍急的小河,有时要穿过高大茂密的松林,有时马甚至沿着陡峭的崖壁行走,另一侧就是深深的河谷。
别克说,给孩子送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他最激动的时刻。虽然孩子们已经知道自己被录取了,但没有拿到通知书之前,他们总是会想:“乡邮员叔叔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呢?”别克希望能让他们早点拿到通知书,早点高兴起来。每次跑一趟夏牧场,通常需要两三个小时,他全程赶着马跑,一趟下来,人和马都汗流浃背。
别克感叹,在边境牧区,考上大学并不容易,“村里只有小学,他们读初中和高中都需要到县城住校,离家上百公里。父母也要想尽办法为他们赚生活费。”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前往禾木送邮件的路上,经过多个弯道。从布尔津前往禾木的邮路弯道众多,冬季这里雪崩频发,路况危险(1月6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加尔恒 摄)
一壶5升的泉水
别克常常在运送和投递邮件时,为老乡们捎带各种急需的物品。有一年冬季,禾木的一户牧民因大雪封山,断了治疗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别克从县城拿到药后,发现牧民家附近积雪太厚,车辆无法进入。他便找来一匹马,大雪甚至没了马肚子,别克足足骑了8公里才将药送到牧民手中。
2018年夏天,别克曾为一户蒙古族图瓦人带了一个小物件。这户人家住在山上,一路都是崎岖的山路,有石头、溪流,还有湿乎乎的泥巴路。这次没有马,别克直接开车进去。当图瓦人看到别克把车开到家门口时,惊讶地说:“我在山里住了40多年,见过骑摩托、骑马上来的,从来没见过把车开到这里来的。”别克说到这,脸上露出满满的成就感。
类似这样的情况不胜枚举,但最让别克印象深刻的是去年底,他为一位临终老人带泉水的事。这些年,随着喀纳斯景区的开发,冬季旅游逐渐火热,禾木的许多牧民成了老板,一些人搬下山,到镇子或县城过上更好的生活,别克在禾木的熟人尔列提汗姐姐一家便是如此。
有一次,尔列提汗姐姐80多岁的母亲突然生病,情况危急。老人一直念叨着想再喝一口家乡禾木的泉水。尔列提汗姐姐和家人一直守在老人床前寸步不离,便打电话给别克,请他从禾木下山时,帮忙带些泉水回来。
别克以前遇到大雪封路、交通管制时,常住在尔列提汗姐姐家,他知道她家附近山里有一处泉眼。一开始,泉水只有指缝粗细,那位老人把泉眼附近清理干净后,泉水就冒得更多了。禾木送完邮件后,别克找到泉眼,用塑料壶接了满满5升泉水,送到老人床前。两天后,老人离世。
别克感慨,过去20多年,他一直在从事邮政工作,虽然没有留下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但也没有留下遗憾。在他看来,这些帮助别人的小事,如果有一件没有做,那便有了遗憾。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向记者展示中国邮政集团有限公司颁发给他的“集团公司优秀员工”证书(1月9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阿曼 摄
“我对这里感情亲得很”
在阿尔泰山深处的牧区,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家乡是天堂。”出生在这里的别克总是说:“我对这里感情亲得很。”
1976年,别克出生在一个有8个孩子的大家庭。那时候的牧区,生活条件极其简陋,除了水相对容易获取外,蔬菜和水果几乎见不到。每到过冬前,人们都要提前准备好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做好几个月无法下山的准备。
别克回忆说,尽管生活艰苦,但一家人和牧民们之间的感情却非常深厚,大家总是互相帮助。那时候,相隔两三公里才有一户牧民,但谁家有病人或遇到困难,只要一声喊,周边的人都会赶来帮忙。
别克七八岁时,一天傍晚,父亲放羊归来,突然胃疼难忍,误将一瓶外用药当作止疼药吞了下去后,很快不省人事。当时,家里只有父母、五姐和他。母亲一边哭喊,一边让别克和五姐去找邻居帮忙。姐弟俩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跑,很快两边的邻居都赶到了。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大家用土办法抢救,有的端来新鲜牛奶,有的让父亲喝油,还有的帮他揉搓身体。正是这些淳朴的牧民,用他们的智慧和爱心,把别克的父亲救了回来。那晚,大家守在别克家,直到天亮。多年过去,别克始终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在曾经帮助过的牧民家中喝奶茶(1月4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阿曼 摄
在大山里的牧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纯粹而真挚。别克说,邻居下山时,会骑马走很远,专门来家里问一声:“带不带什么东西?”别克也深受这种邻里互助的影响,他总是热心帮助他人。如今,禾木乡的牧民都知道,邮车大概几点来。有时在路上,别克会遇到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会拦下他的车,要么搭车回禾木,要么进城办事、看病,还有的牧民仅仅是喊他停下车,到家里喝碗热奶茶。
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在进入喀纳斯前给邮车装防滑链(1月6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张晓龙 摄
深夜常亮的灯
别克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调侃说:“在口袋里面放不住。正要安静一会儿,一个电话来了,头发都炸起来了。”有时甚至在凌晨一两点,手机也会响起。妻子乃孜古丽气得让他关机,别克知道,牧民们肯定是有急事。
妻子其实只是嘴上抱怨,没有她的支持,别克很难坚持这份工作。乃孜古丽比别克小8岁,两人是在别克姐姐的婚礼上认识的。从那以后,别克每次从北屯休假回家,都会借着探望乃孜古丽父母的机会去看望她。直到2007年,工作10年后,别克才和乃孜古丽正式建立恋爱关系。等他调回老家,两人就结婚了。
乃孜古丽心细且敏感。当禾木、喀纳斯发生雪崩后,她一看到消息就给别克打电话,要是打不通,心里就乱成一团。当别克凌晨两三点回到家,灯还亮着。乃孜古丽又气又急,却不忍心责怪别克,她知道丈夫已筋疲力尽,便把饭热好,默默地递上。
乃孜古丽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两个妹妹都在外地。她既要照顾自己的父母,还要照顾别克的父母。别克开玩笑说:“老婆,你照顾了5个老人,因为我也不干活,相当于一个老人。”话虽这么说,不跑邮路时,别克很少出去玩,他不喝酒,也没有聚会,只是陪伴妻子和孩子,干农活、喂牲畜。
有一年冬天,乃孜古丽坐在副驾上随别克进山,假装看风景,其实是陪他工作。她告诉记者,那趟回来后,她的感受是“有这样一个丈夫,很心疼,也很骄傲”。
邮路沿途的牧民在签收木哈买提别克·木哈买提哈力送来的快递(1月6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阿曼 摄
“头疼”的网购
在禾木乡,别克也见证着网购的飞速发展。他回忆,刚开始给禾木送邮件时,大多是特快专递、文件、信件和党报党刊。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邮件的种类和数量不断增加,从冬衣、鞋子、腰带到大彩电、洗衣机、滑雪板,甚至面粉、清油、大米等也逐渐成为网购的常见物品。
2018年起,为方便当地居民,别克所在的邮政部门开始承接民营快递业务,实施快递进村。如今,别克除了负责邮政邮件外,还帮助7家民营快递企业将快件送到禾木乡。邮件数量从一天十几二十件,增加到一两百件,再到如今的2000多件。然而,随着网购的普及,一些问题也逐渐显现。有的牧民不会打字,选好商品后只能发定位给商家,大山里定位不准,地址填错的情况时有发生,给别克的投递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尽管工作量不断增加,别克始终耐心地为牧民们服务。有的牧民会提前打电话询问别克:“别克,我买了一条黑色的裤子,你一定得带过来哦”“别克,我在带孩子,你晚点帮我送到家可以吗?”“别克,我腿不好,我家在某某房子的后面,某某房子的前面,你帮我送一下……”别克总是尽力满足他们的需求。
为了保障这条邮路的畅通,别克所在的单位不断增加人手,如今每周六向禾木通邮。十几年来,别克驾驶的车辆也从自己的小轿车、越野车,换到单位配备的皮卡车、面包车、厢式货车。从十几件邮件到几千件,别克见证了邮政事业的发展,也深知自己的工作责任愈发重大。
别克8岁时,随家人从牧区搬到镇上,镇邮电所悬挂的“人民邮电为人民”几个大字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1994年,别克在部队入党时,他用哈萨克语写下:“共产党员,就是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别克说:“现在,我既是一名乡邮员,更是一名共产党员,我的工作,就是要做到那几个大字。”(记者张晓龙 阿曼 尹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