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背上出发,她成为我国首位塔吉克族列车长
“还在车上吗?”
“嗯,连续4趟了。”
“辛苦了,这会儿是哪一站?”
“刚进新疆,哈密。”
“欢迎回来!”
……
春运路上,人潮涌动。手机信号那端的艾尔开牙·多力开依旧在忙碌,这是她担任列车长后的第二个春运。
列车沿着铁轨疾驰,途经塔里木盆地、河西走廊、四川盆地等地理单元,是28岁的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这趟往返于喀什站与成都西站之间的列车,是连接新疆南部腹地与疆外的重要交通线,客流量常年保持高位。对艾尔开牙来说,这是最好的职业锻炼、成长历练。
对极少离开西陲牧区的祖辈们来说,这些都是陌生的。艾尔开牙在帕米尔高原上的雪山草场间出生长大。光阴荏苒,从颠簸的马背到流动的列车,她成长为我国首位塔吉克族列车长。
记者曾多次前往艾尔开牙的老家,并跟随她登车采访。我们穿梭在边陲之地的高原山村、现代流动社会,透过这两个几乎完全不同的时空场域,从艾尔开牙身上感知新疆发展的脉搏。
2025年春运前夕,艾尔开牙休假探亲,回到家乡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简称“塔县”)瓦恰乡夏布孜喀拉村,不到一周的时间。离家返岗前,恰逢大雪纷飞,小山村更显静谧,似不忍别离。
收拾行李时,母亲把她亲手缝制的小花帽、耐存放的奶制品、家里烤的馕一个劲地往艾尔开牙的行李箱塞,父亲拎着一袋洗净的苹果,默默等候在一旁。
与几位已过花甲之年的长辈分别时,克制的离愁别绪终于释放。去年8月探亲还能唱歌跳舞的爷爷,现在只能卧床休息,跟孙女挥手再见。艾尔开牙抽泣:“下次回来,不知道是啥情况了。”
一位78岁的阿姨捏着艾尔开牙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嘟囔着“这么短的时间,又要走了”。还有几位女性长辈,按着传统礼仪,亲吻她的额头、脸颊,说着祝福的话语,望着她转身远去。
艾尔开牙告诉记者,她的名字取自奶奶。在小艾尔开牙出生的那一年,这位长辈离世而去。家人思念慈祥的长者,有意“将老人的生命延续”,把奶奶的名字给到家中最小一代的身上。
艾尔开牙与奶奶从未谋面,却听过不少奶奶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往事。“她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喀什市城区。”地区的中心城市喀什市远在300多公里外,如今即使是驾驶越野车穿行在改造后的国道上,也需要五六个小时。
艾尔开牙第一次去喀什市是上高中。那时,在家与学校之间往返,需要两个整天。每逢女儿放假,父母都迫不及待,往往提前一天到县城客运站去等候,然后,一家人借宿城里的亲戚家,第二天再回到村子。
山路遥遥,承载了艾尔开牙走向山外的酸甜苦辣,也成为家乡塔县与外界日益紧密联系的无声见证者。据塔县交通运输局介绍,目前全县所有乡镇、村全部通上了沥青(水泥)路,通达率100%,全县农村公路里程1350多公里。2022年底,新疆首座高高原机场——塔什库尔干红其拉甫机场投入运营。
“路越来越好走,也越走越宽!”艾尔开牙笑着说。在她家背后,那条儿时骑牦牛翻山越岭去县城的牧道,经过拓宽平整,现在竟成为“网红公路”。每逢小长假,长达两三公里的自驾车队蜿蜒前行,颇为壮观。
探亲结束时的返岗之路,依旧是艾尔开牙走过无数次的路线。父亲多力开先把女儿送到县客运站,然后,艾尔开牙转乘客运车前往喀什市,抵达喀什站后,她再坐10个小时左右的火车,才能回到库尔勒客运段的办公地。如果是着急赶时间,艾尔开牙偶尔也会选择票价更高的飞机。
喀什,这个写满聚散离合的站点,是艾尔开牙迈向高原外更广阔天地的起点。9年前的夏天,她第一次乘坐火车,去乌鲁木齐上大学。父亲开车带着她从山村出发,护送她来到喀什站。
从没见过火车、人生中第一次在火车站送人的父亲,没有弄明白女儿是如何抵达乌鲁木齐的。这位中年牧民一直在站旁守候,直到一天后女儿到校打来报平安的电话,才放心地返回村庄。
讲起这段求学时的经历,艾尔开牙笑中带泪。她说,父亲的名字“多力开”,在塔吉克语里是“波涛”的意思。记者无从知晓,这位始终面容温和的男人,当时把女儿送往他并不熟悉也从没去过的城市时,内心是如何不安,又或是怎样充满期待。
但可以确认的是,他是骄傲的。每当艾尔开牙回家探亲,总会有一群人围着她。人们前来问询如何坐火车、打听乌鲁木齐或者成都啥样、听从她关于上学或外出工作的建议……在这座仅有数百人的村庄,艾尔开牙几乎成了最真实可感的外界的代名词。
“这小姑娘挣的钱,抵得过好几个男人!”村民们用直白的言语说出内心受到的冲击,口口相传。工作后,艾尔开牙帮着家里扩建房屋、给父亲更换新车、带母亲前往乌鲁木齐问诊就医。她所从事的工作,在牧区从未存在,物质上的所得更是牧民很难理解的。
“在外工作时间越长,我和村里同龄人能聊到一起的话题变得更少了。”每次回来,艾尔开牙看到已身为两个孩子母亲、围着灶台和牛羊转的闺蜜,除了和她回忆上学时的青春年少,好像再没有更多的共同话语,人生的分野如此清晰。
远离亲人的孤独尚能忍受,精神上的落差着实让人疲惫。在看着她长大的牧民眼中,艾尔开牙是“全村希望”一样的存在。可对这位靠着个人奋斗和时代进步,获取了一份现代社会普通工作的毕业生来说,她要承受得太多。
而正是这份常年与人频繁打交道的工作,让艾尔开牙快速成长,眼界变得开阔,更为干练。她也学会正视并接受落差,还立志再向前一步。
“向前的孤独,总比原地踏步的热闹要好。”与一年前初识时相比,艾尔开牙又展现出更成熟的一面。
她所在的中国铁路乌鲁木齐局集团有限公司库尔勒客运段成都车队,负责喀什至成都西列车的乘务工作。每次值乘,全体乘务人员分为两组,每八小时轮一次班。喀什至成都西往返耗时约100个小时,共计50多个站,有时停站时间仅有2分钟。
春运期间,有时一趟车有19节车厢。如何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快速组织旅客乘降,精准补充列车上的生活物资、回应乘客细致入微的需求、以及高效处置突发事件等等,都是这个平均年龄30岁左右的乘务班组必须面对的考验。
“列车长必须头脑清醒,对班组的20多名同事和自己负责,一起为全车1000多位乘客服务。”艾尔开牙从列车员做起,一步步成长为列车长,深谙肩上的责任。“肩章上多了一道杠,意味着更多责任和更严要求。”
回忆起刚当上列车员时,艾尔开牙说自己当时压力很大。有一次,她反复喊梦话“库尔勒站到了,请下车”,甚至吵醒了同事;也发生过手握车钥匙开不了门、摁着对讲机却说不出话的窘况。
列车摇摇晃晃,艾尔开牙从最初的难以入眠,到后来的“躺下就睡”。她说自己经过大半年的磨合期,才成为一名合格的列车员。在担任列车员的四年时间里,她的各项考核都名列前茅。2023年下半年,艾尔开牙报名参加列车长任职考试,最终以优异成绩通过系列综合测评。
库尔勒客运段的同事情不自禁地感慨,艾尔开牙的眼神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同,总有一股清澈和真诚的劲儿。
这与她在边远牧区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牧民最懂得“团结取暖”“热诚待人”的朴素道理,而这恰巧契合服务业的精神内核。牧区本色和完整的教育经历,造就了现阶段的艾尔开牙。
结缘铁路,开启了这位塔吉克族姑娘全然不同的人生。她将此视为“一段幸福的缘分”。
毕业那年,正逢脱贫攻坚扎实推进的历史进程。为了帮助解决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的就业问题,铁路部门在新疆喀什等地招聘1000多名毕业生。
物流管理专业的艾尔开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考试,最终顺利入职。对全部人口四万多的塔县来说,她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她走过的路,正是全县人不断向前奔好日子的奋斗历程。
年复一年,列车驶过大大小小的城镇,艾尔开牙也目送着更多的父老乡亲踏上旅途,外出找寻不一样的生活。“来来往往的人在增加,人们的穿着也变得时髦,言行举止也都在改变。”沿途的发展变化闪现在车窗外,也印刻在她心里。
她笑着说,扛着大包小包外出务工的人,经过大城市的洗礼,一年后返程时精神面貌明显不同。在她刚工作的时候,很少能碰到高龄女性单独乘车出行,但最近这两年明显增加。
就在此次春运采访中,我们从库尔勒站登车时,艾尔开牙还遇上了一位来自千里之外的老乡。她热情地义务引导、翻译沟通。山里的人渴望走出去,山外的人源源不断地进来,加入建设美好新疆的队伍中。
旅途中,艾尔开牙还收到过一份来自乘客的礼物。一位从四川到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探亲的雕刻师,在参与列车上的文艺活动后,被乘组的青春活力感染,当场泼墨挥毫,写下“真水无香”相赠,为她们的辛勤付出点赞。
艾尔开牙长着一副深眼窝、高鼻梁的面孔,普通话有时夹杂着口音。这对在四川、甘肃沿线站台上车的乘客来说,实属罕见。起初,人们总爱用别样的目光打量她、带着好奇的心态和她聊天,探寻关于新疆帕米尔高原的风情。
“以前,乘客总问我‘家是哪儿的’;现在,不少游客会主动说‘你是塔县的吧’‘我去过你们那里’。”时代大潮向前,艾尔开牙的家乡从“养在深闺”到走到台前、被天南海北的人熟知,与其他地区的交往交流交融进一步加深,她说这令人倍感高兴。
采访中,记者夜宿山村,有幸赶上过艾尔开牙一家的节日大聚会。二三十位亲友在房间畅聊叙旧,载歌载舞几乎直至天明。其间,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
工作后,艾尔开牙带着父母坐上火车,让二老切身了解她的工作,去感受生活的多样性。不过,两位老人除了总想喝点奶茶外,还会在早晚定时给家里打电话,问问牛羊的事情,嘱咐亲人帮忙照看好。
列车到站,艾尔开牙和同事们将迎来宝贵的休息时间。她下次辗转千里回家探亲,应是春暖花开时,那时的塔县又将迎来新一年的旅游高峰。(记者胡虎虎 陈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