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妈妈”陈海仪:失足少年的“燃灯者”
一位基层女法官,在2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审判了上千名失足少年。
然而,这群身处迷途的少年非但没有丝毫记恨,反而送给她一个世界上最神圣、最挚爱的称呼——“妈妈”!
执法如山,却又慈爱似母。
惩恶扬善,更救人于水火。
她以法律的正义和人性的光辉,点亮失足少年的心灯,在他们的人生岔路口指引方向。经她悉心帮教过的上千名少年犯,出狱后无一重新犯罪,还有30多人考上大学。
她,就是被众多少年犯称为“法官妈妈”的陈海仪,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少年家事审判庭庭长。
严明法官
拿放大镜看证据,用游标卡尺量刑。少年审判如同情理法的博弈,法官必须找到最大公约数,才能帮孩子们打开通向未来的大门
陈海仪亲眼见过,一个死刑犯把判决书放进上衣口袋。陈海仪不解,上前询问。死刑犯郑重地说,判决书写着他死去的原因,在“阴间”见到家人的时候好有个交代。
陈海仪被深深震撼了。这是一份公正判决在罪犯心中的分量。
让法律的公平正义之光照耀失足少年,让他们在感受法律严明的同时,真正心存敬畏。这是她经常说的一句话。
寒冷的冬日,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贵州省遵义市绥阳县黄杨镇一个小山村的平静。
村主任打开门,只见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干部站在门口,灰头土脸,鞋上沾满泥巴。村主任很惊讶,这是个偏远山村,广州的女法官跋山涉水来这干啥?
“不速之客”是陈海仪和书记员陈颖斯。
在陈海仪审理的案件中,被告人小胡涉嫌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并多次盗窃。法庭上,不管法官、公诉人说什么,小胡都不理会,只是执拗地反反复复辩解说,老家上户口报的生日是农历,公安把它当公历写了,自己的实际年龄比身份证上的小一个月,盗窃时尚未成年。
“小胡身负命案,盗窃的案情对量刑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如果小胡心里执拗着这个瑕疵不放下,就会对法律的公正性不信任,影响他认罪改过。”陈海仪决定给小胡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小胡的老家在大山深处。从县城到镇里,陈海仪和陈颖斯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5个多小时,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可一下车才发现,“万里长征”只走了一半。
她们把行李寄存在山下,坐着当地人的摩托车往山上开,开到一半,坡势太陡,摩托车也上不去,只好下来自己走。
山路湿滑,到处都是烂泥,两名女法官鞋子、裤子全是泥巴。陈海仪让陈颖斯走在前面,自己在身后护住她。山上没有粗壮的树木,只有低矮的草丛,爬山时无法借力,几次脚底打滑,差点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到达村里后,在当地大学生村官的帮助下,陈海仪找到小胡的奶奶和邻居,查明了小胡身份证上记录的确实是农历生日。村委会也开了证明。
回到广州,小胡听说陈海仪亲自去老家核查了自己的年龄,还带回了奶奶的挂念,眼圈顿时红了起来。陈海仪宣判,小胡犯抢劫罪判处死缓,因犯盗窃罪时不满18周岁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两罪并罚决定执行死缓。小胡当庭表示服判。
“法院判刑以事实为依据,多一天不能判,少一天也不行。”回忆起这段经历,陈海仪的语气很坚定,眼神里有一股毫不妥协的倔强。
少年审判如同情理法的博弈,法官必须找到最大公约数,才能帮孩子们打开通向未来的大门。
少年犯小智酒后带头挑事打群架,造成一人死亡、两人轻伤。小智来自单亲家庭,母子相依为命。母亲非常希望法院念在儿子年幼不懂事的份上,判儿子缓刑。
面对小智母亲痛哭流涕的求情,陈海仪说:“不能这么判。虽然是不懂事喝醉酒的情况下偶然激情所为,但被害人也是独子,也是家里的命根子。如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被害人不公平,小智也不会把法律、生命放在心上。让他悔罪,才是真正为他好。”
在陈海仪苦口婆心的帮教下,小智打开了心门。法庭上,他悔恨地流下眼泪,向受害人家属诚恳地道歉。小智妈妈泣不成声,带领其他少年犯家长齐齐下跪请求原谅,主动提出赔偿。
最终双方达成刑事和解,小智得以从轻判处有期徒刑4年。
“别担心案底。好好改造,出来后找不到工作可以联系我。”小智清晰地记得,宣判后,陈海仪从法官席上缓缓走过来,这样安慰自己。
如今,小智独立经营一家小餐馆,本本分分地做着小生意。“陈法官给我上了人生第一堂法律课。现在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不敢触碰法律红线。”小智说。
时隔多年,偶然从报纸上得知陈海仪当选广州市劳动模范,小智母亲当即激动地往陈海仪办公室打电话:“陈法官,祝贺你,真心为你高兴。”
“拿放大镜看证据,用游标卡尺量刑。”有同事这样评价陈海仪。平素快人快语,看着大大咧咧,可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经常一起办案的年轻法官任慧说:“案卷里一处不合情理的证词,被告人一句不经意的回答,都能被她顺藤摸瓜发现问题,是蓄意谋杀还是激情犯罪,她一问便知。”
柔情慈母
“问题少年”多来自“问题家庭”。除了帮教孩子,还要耐心和家长沟通,修复“受伤”的亲子关系。久而久之,陈海仪就如同家庭的一员
英国哲学家、法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有一句名言:“以无情的目光论事,以慈悲的目光看人。”法官的理性,母亲的慈悲,成为陈海仪审理未成年人案件时立在心里的两大标尺。
陈海仪深知,亲情缺失,是“问题少年”内心最深的伤痛。
花瓣重重叠叠,鲜艳欲滴,枝叶横斜交错,生机盎然。这幅呼之欲出的工笔牡丹图,是陈海仪最宝贝的礼物。作者是一名特殊的未成年人被告——聋哑女孩小晴。
12年前,第一次见到小晴时,陈海仪是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少年审判合议庭法官。
起诉书上,被告人的姓名是“无名氏”,从公安拘留、移交起诉到庭审,无论怎样劝导,始终不肯透露一点信息,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个孩子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一定经历过不为人知的痛苦。”在此之前,陈海仪得知火车站有一个聋哑女孩盗窃团伙,考虑到以后要面对这个特殊群体,特意报班学了半年手语。
然而,第一次庭审出师不利。她发现,走进这些孩子的内心世界,靠自己这点手语远远不够。她买了发卡、衣服、零食,带了一位专业的手语老师,来到看守所提审小晴。
陈海仪和手语老师一起帮小晴换上新衣服,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年纪稍长的手语老师像妈妈一样把她揽在怀里。两人一同给她梳头,一遍遍用手语安慰她,“不要害怕,我们会帮助你”。
终于,小晴缓缓地用手语说出自己的名字,并吐露了自己的经历。原来,她家在沈阳,还有一个弟弟。由于弟弟是健全人,敏感脆弱的小晴一直觉得父母把爱倾注在弟弟身上,对她漠不关心。
15岁那年,小晴的男朋友偷偷把她带到广州,教唆她在火车站偷窃。小晴把男朋友当作世上唯一的依靠,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为他流过产。男朋友教她,如果被抓住,什么都别说,警察一看是聋哑人又未成年就没法处置。
陈海仪联系沈阳公安部门,辗转找到小晴父母。第二次开庭时,已经多年没有女儿音讯的小晴父母终于见到女儿,悔恨和心疼让他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失声痛哭,重新回到父母怀抱的小晴也哭成了泪人。
由于小晴是被教唆盗窃,依法可以从轻处理,陈海仪做出了拘役的判决,小晴被家人带回了沈阳。陈海仪仍不时写信,劝小晴父母多把精力放在女儿身上,鼓励小晴重新开始。
苦心不负。两年后的一天,陈海仪突然接到小晴父母的电话,说小晴考上了东北一所特殊教育学院。
“这是我当法官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次。看到一个个孩子重新振作起来,我就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动力。”
“问题少年”多来自“问题家庭”。除了帮教孩子,陈海仪还要耐心和家长沟通,修复“受伤”的亲子关系。久而久之,陈海仪就如同家庭里的一员,遇到困难时大家总能想起她。
自幼丧母的阿朗出狱后找不到工作,经常和父亲吵架。是陈海仪出面调解他和父亲之间的小纠纷,还为他“拍拖”出谋划策……
阿朗说:“她的笑容,像照进高墙里的一道阳光,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只有她没有嫌弃我,让我感受到没有被社会上的人全部放弃,是她让我心里有了温暖。”
44岁的陈海仪自己也是一个母亲。面对失足少年时,她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本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我觉得揪心。要是能把他们救下来该多好,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最难忘的是一位母亲的手。为儿女奔波劳作粗糙的手,死死地抓住我,跪在地上为儿子求情,那双手的质感我一辈子忘不掉,她的儿子要是能握住这双手,就会明白多么对不起自己的母亲。”说起这些,陈海仪声音微微颤抖。
在她的法庭上,许多妻离子散、濒临破裂的家庭“破镜重圆”。这背后,是她不遗余力地付出,让离散的亲人重新回到孩子们身边。
在去广东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的路上,陈海仪自然而然地聊起她的“孩子们”:“小伟很倔强,要多谈他爸爸和奶奶,他是留守儿童,奶奶一手带大,感情很深,同时又很在意爸爸对他的看法;小马性格很内向,但你要和他聊姐姐,聊他的女朋友,他的话就多起来了……”
陈海仪的老同事、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少年审判庭副庭长刘阳说,过去案子里有许多“无名氏”,有的是家长找不到了,有的是孩子心里害怕,不愿让父母知道。陈海仪经常捧着一大摞卷宗打电话,靠自己问出来的蛛丝马迹去找。
曾经陪陈海仪一起找过未成年被告人父母的人民陪审员姚滨说:“有时候打电话给孩子的父母,他们爱理不理,我多少会有些气馁。陈法官却总是平心静气地跟他们谈。到开庭时,看到孩子与父母相见,失声痛哭,承认错误,我很受触动,再做庭前社会调查、通知开庭这些工作,我也会想方设法找到他们的父母。”
燃灯者
法律是罚罪利器,更是劝善婆心。“因为坚信人性的美好,才能穿越黑暗看到对方心底的真与善。挽救孩子就是我的使命”
有人说,法官的职责是判案,为何要做这些“分外之事”?还有人质疑陈海仪“究竟是法官还是居委会大妈”?
陈海仪有自己的理解。
法律是罚罪利器,更是劝善婆心。“因为坚信人性的美好,才能穿越黑暗看到对方心底的真与善。挽救孩子就是我的使命。”陈海仪说。
失足少年君君是陈海仪帮教时间最长的一个,至今已近6年。在决定判处君君有期徒刑10年时,陈海仪就做好准备,要用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化解她心中的怨念。
君君14岁那年,因父母在外打工,借住在叔叔家。由于辍学在家,每天做家务,又得不到家人关爱,心生怨恨的君君杀死了堂弟,以此泄愤。
根据刑法,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杀人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考虑到君君犯罪时未成年,能认罪悔罪,民事赔偿亦达成和解,法院对其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10年。
陈海仪和君君之间有个默契,每年要送君君一个笔记本,并附上一段寄语。
君君最喜欢其中一个讲述拥抱的本子,插画上的小女孩敞开怀抱,拥抱喜欢的兔子,也会放下恐惧,拥抱凶猛的狮子……陈海仪在这个本子上写下的寄语是“直面错误的过去 拥抱美好的未来 宽以待人 放开怀抱”。
君君说,是陈法官让我认识到从前多么愚昧、多么荒唐,我应该为犯下的罪错承担责任。这些年,我给她写的信比给自己的家人还多,是她教会我理解、体谅别人,懂得珍惜。
在广东省未成年犯管教所,隔着一张课桌,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像师生在谈心。
“听说你报了大学自考,已经通过9门考试,再考几门就可以拿到自考文凭了,你真棒,我为你高兴。”陈海仪明朗的笑容,温暖着君君的心。
君君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枚可爱的小虎牙。“不算什么,还有几门总是考不过……”
“没关系,告诉我哪些科目没过,下次来给你带参考书。这些理论课比较抽象,我大学时也学得很吃力。”陈海仪鼓励她。
来之前,她给管教和君君妈分别打了电话,得知君君日夜苦学英语,不得其法,陈海仪找儿子当参谋,给君君买了参考书。在扉页上,陈海仪用娟秀的字体写下一段话:“多写多练,勤思苦学,必成器”。这是她一直以来对君君的期望。
“陈法官工作很忙,还抽时间看我。有时过来开会,也会托管教给我送书本。我们经常通信,收到她给我画的画,心里很感激,这么多年她一直陪着我成长。”君君忍不住掉下眼泪,哽咽地说:“她是我人生道路上最好最好的老师。”
经常跟陈海仪合作的人民陪审员谢广敏说,陈海仪审案总是比别人“啰唆”,审判之外还要苦口婆心地帮教,比审其他案件至少多付出两三倍的精力。这样对孩子好。
绰号“讲姐”(粤语“港姐”的谐音)的陈海仪,不光喜欢跟同事“讲案子”,分享判例,还喜欢跟失足少年讲道理,相信自己能够唤醒人性中不曾泯灭的真与善。
“男孩子不能说多了,你们不喜欢我唠叨,我儿子就是这样。”可一转身的工夫,她又忍不住对失足男孩唠叨:“一定要把烟戒掉,听到没有,要学会控制自己,养成好的行为习惯。”
打开陈海仪办公室的抽屉,一摞摞色彩斑斓的信纸,多数是失足少年在高墙内写给她的信。信中倾诉烦恼,分享喜悦,讲述狱中生活的点点滴滴。
不管工作多忙,陈海仪都会抽时间给他们回信,有时是“讲姐”本色,讲讲人生道理;有时让儿子一起动手,制作手工精美的明信片。
少年犯阿豪顺利完成学业,在一家公司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直到接受记者采访,他才得知,当年自己能回到学校,全靠陈海仪。
为了让判了缓刑的阿豪回校读书,陈海仪跑去阿豪原来的学校找校长,连吃了五次“闭门羹”。
“你能保证他不捣乱、不干扰同学学习吗?你能保证其他家长不投诉吗?你能保证他不再犯罪吗?”面对校长连珠炮似的质问,陈海仪心里很不是滋味。
“实在不行就算了,这孩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连阿豪的父亲也泄气了。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一个教育工作者怎么能歧视人呢?”她按捺住心中火气,拿出未成年人保护法,一条接一条跟校长普法、说理。
“我保证,会对这个孩子跟踪帮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您可以随时找我。”陈海仪的话掷地有声,校长终于接纳了阿豪。
像阿豪一样,越来越多的失足少年在陈海仪帮助下走出迷茫,重新校正人生方向。他们当中有300多人升入高中、中职院校,30多人考入大学。
在陈海仪心底里,隐藏着一个秘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也曾是许多人眼中的“调皮鬼”。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调皮捣蛋,成绩特别烂,几乎所有老师都不管我了,只有一位老师耐心教我,给我展现自己的机会。这位老师永远在我脑海里。”陈海仪说。
“孩子就像一株幼苗,需要浇水施肥,修剪枝叶,静待花开。当觉醒时,小苗已经开出美丽的春天。”陈海仪说,这是自己的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也支持自己善待每一个失足少年。
她心中回荡着一首诗,这是失足少年君君写给她的。
但陈海仪觉得,这也是自己想写给那位小学老师的:
“以春天的名义,您
叫醒了种子的冬眠;
您坚定地宣告,
尽管现在我不完美,
但我的未来必定姹紫嫣红……”(本报记者 徐金鹏、毛一竹、周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