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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镇工业污染数百年神树枯死 十余人患癌亡(图)

2016年02月16日 06:18:32  来源:《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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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参天大树如今只剩枯黑的树干

  曾经的参天大树如今只剩枯黑的树干

倒在地上的朽木是另几棵早被拦腰锯断的古树树干

  倒在地上的朽木是另几棵早被拦腰锯断的古树树干

  神树死了!它的荣衰见证了湘西南偏远山城苗乡地区发展的点滴印记。印记中还有我的童年记忆,也有神树所在村庄的历史变迁。

  今年是我大学毕业后回乡过年的第四个年头,再次漫步在巫水河畔的田间小路,我再也看不到神树郁郁葱葱的枝繁叶茂,曾经的参天神树只剩下被斩枝留皮的枯朽躯干。

  神树是一棵老樟树,此前一直是整个县城城区最老的古树,至少需三四名成年男子张开双手手臂才能将其合围抱住,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棵老樟树的神奇故事。

  每当村里有小孩生病或是夜里白天受了惊吓,大人就会领着孩子到老樟树底下跪地插香烧纸敬神,贴八字符祈求神灵护佑,这样孩子才能健康成长,避免受邪灵的侵扰。

  还有的小孩则在小时候就被父母寄名给这棵老樟树做“肝儿子”或“肝女儿”,目的也是为了得到老樟树树的护佑,期许孩子能像这棵樟树一样“健壮”成长。

  在村里人看来,这棵樟树很有灵性且非常神秘,村民认为,树里肯定住了神灵。

  即使是村里近百岁的老人,也没法说清老樟树的具体树龄。健在的老人们说,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一辈的老人说,这棵樟树在此已有数百年(据称至少约400年至500年),历来都受到村里及周边信仰者的敬奉。

  久而久之,大人和小孩每次路过这棵樟树下的古道,都会心生几分敬意,对樟树的精神寄托与信仰也变得越来越深,于是有人会称之为神树。

  不幸的是,这棵长在村庄里的神树在近几十年的城市发展变迁中遭遇了毁灭性破坏,最终导致它生命的终结。

  神树之死

  神树所在的村庄位处县城巫水河南岸。

  古时,这棵神树与邻近的另几棵古树都是马帮和脚夫们出城入桂林挑盐的歇脚处。十年前,我还见过神树支开叶茂大如巨伞的树冠,树枝散开两侧至少有40多米宽,树下常年阴凉。

  站在树底,仰视神树上缠绕的凌乱藤蔓和成群盘旋树顶的乌鸦,常能幻想马帮在此歇脚时看到的江南水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美景。

  树荫下住了几户人家,与农家一墙之隔就是1960年代左右修建的县城农机厂,占地面积有数十亩,当时主要售卖各种农机工具,为集体所有。

  为了发展县城工业,村庄里还迎来了玻璃厂、化工厂、砖瓦厂、木材公司以及1990年代就名声享誉全省的县城造纸厂等企业落厂于此。

  至90年代中期,受国企改制大潮影响,这些工厂陆续转型,但因经营不力等诸多原因,这些工厂都纷纷倒闭停业。

  从神树旁机械厂搬走后,又在县城北部小山岰建厂的高污作业冶炼厂区,没几年新建厂区周边的山林也成片枯死

  机械厂就是从农机厂改制而来。起初,机械厂只有两座高炉作业,用来冶炼铁合金等矿石,受90年代国内钢铁需求陡增的驱动,后转为私营的机械厂又增加了三台高炉冶炼铁合金等矿石,共有五台高炉日夜不停生产。

  全盛时期,机械厂提炼的铁合金甚至还远销出口至日本和东南亚等国家地区。这些高污染、高能耗的工厂产业,一时也成为整个县城支柱性经济来源。

  只可惜,这些工厂企业的全盛并没有让村民受益,反倒使村民深受其害。读中学时,我就看到过机械厂烟囱冒出的黑色浓烟,和厂区东南侧水渠流出的有恶臭味带色热废水。

  废水会流经离神树不足5米远的水沟,之后径直排入不远处的巫水河(系湖南沅江上游支流)。

  当时,机械厂下游几米远的造纸厂,同样长期存在直排污水的情况,每当纸厂直排废水,河道下游几公里长水面都会飘满白色泡沫,且全是发黑发臭的污水。

  直到在入河口修建废水净化池,河水水体遭破坏程度才慢慢有所好转,前几年这家中型国营纸厂彻底倒闭,改建成本地茶叶加工厂和其他发展绿色生态产业的企业工厂,河水才逐渐恢复清澈。

  机械厂没有停业前,一旦刮北风,临近的神树和其他古树会最先感知,除了有毒废水对其根部的浸泡外,树枝树干则长期受机械厂射出的强光、散发的高热、和排放的废气侵害。

  浓烟有毒气体会继续扩散,直至笼罩整个村庄,村民露天晾晒的红薯粉等粗粮制品都会落满黑色残余物。

  受刺鼻气味的影响,村民身体纷纷感到不适,多年前,他们多次自发组织前往县政府门口静坐,抗议工厂发展污染环境。在一名副县长的批示下,机械厂才被赶出了村子。

  但经受过数百年风霜洗礼的神树,最终没能经受住近几十年城镇粗放式工业发展侵蚀,它一天天萎缩直至枯死。

  如今,村里原有的工厂都已倒闭,高污染和高能耗的工业时代也正在转型退出历史舞台,但在偏远的小山城,仍不乏重走大城镇低效工业发展的“老路”。

  为了逐利,机械厂作业车间被迫搬离后,又将厂区设在了县城以北更为偏僻的小山坳,几年时间过去,这座冶炼厂周边曾还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也已成片枯死。

  更膈喉的是,今年春节回家又听闻近两年村里陆续有十余人死于癌症,包括肺癌、肝癌、胃癌等,死者多数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女。

  村庄流变

  以神树为界,可划出村庄的居住区与耕地区,这片300多亩的耕地,呈狭长状沿河分布,属于国家保护的13亿亩基本农田红线范围,也是整个县城最为重要的蔬菜供应基地,村民历来靠耕种此地为生。

  儿时,神树北侧的菜地常见村民忙碌的身影,即使是春节期间也会有大量村民从田间摘菜上街贩卖,但如今这种场景难见,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选择了外出务工、求学,不再种地。

  近年县城菜价就深受此影响,过节期间不少菜价甚至被抬高远贵过肉价的市价,人们感叹小县城的物价消费水平能与“大上海”角逐高低。

  受城镇化发展大潮的影响,县城的开发也由北向南扩展到了巫水河南岸的村庄。按规划,这片数百亩红线范围内的基本农田将在近两年征收,改建成县城的商业中心。

  因村民的反对,征收一事被一再拖延推迟。但村庄城镇化的步伐,并没有停下。去年一座四车道高架拱桥架过了巫水河,桥头就建在神树西侧的原机械厂厂址上。机械厂厂房的印记很快将被扒光,建成通车的大转盘。

  神树下游和对岸已建成了靓丽的沿河风光带,河中心的沙洲岛则被改建成公园,原址上茂密的树林被挖光,种上了低矮稀疏的景观树。农田也被现代化建筑团团围住,形成了紧缩的“吞并”之势。

  农田里已没有了往日的稻谷飘香,更少见到成片的蔬菜耕地,优质的农田要么被种树,要么被荒芜。

  这与我国实行土地用途管制制度存在缺陷不无关系,城镇化发展为满足土地需求,城市除了向高空发展外,就只能向农村索取土地,现行制度极大地影响了基本农田的稳定性,于是在城镇化进程中普遍存在土地浪费、乱占耕地的乱象。

  因卖地能快速创收,部分村干部们都乐于走此“捷径”。先是将神树旁的机械厂厂址卖掉,再是将村小学数十亩土地转卖,诸多以村委会名义进行的土地交易并没有给村民集体带来直接的好处。

  土地财政下,少数几个村干部当选一年后就盖起价值近百万豪宅的话题,也由此被村民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中,就有村干部主要负责人因争权夺利不和,而引发相互举报贪腐的问题,最终两人双双落马入狱,这更是成为村里尽人皆知的荒唐“话柄”。

  不仅是神树北侧的田园诗意渐行渐远,村中连片的老宅四合院也逐年消逝,村庄亲近自然的模样,正被新建的两三层高“小洋楼”颠覆。

  再回村庄,我已很难找到儿时走过的路,村庄逐年变得陌生,也许童年就只能活在回忆里。

  大约在七八年前,逐渐枯死的神树被附近村民砍掉了一个树枝,没多久,砍树的村民就突然生起了重病,老人们说他是受了古老神树的诅咒。

  几年前,枯死的神树树根又被外地“富商”看中,说是要挖出制成根雕,一位村干部爽快地以不到两万元的价格卖给了这位商人。

  在村里几位老人的极力反对下,枯死的神树根才没被外地商人挖走,老人说要给年轻人留住念想和“根”

  就在外地“富商”准备挖走神树树根时,村里几位老人站了出来极力阻挠,树根才暂时得以保存。

  老人们说,神树是村子的“根”,只有留下树根,才能让年轻人在巨变的当下仍有个淳朴的念想。

  春节离家前,我又来到了神树旁,期许能回忆起更多小时候的美好景象,再看神树,只看到神树旁堆放着已变成朽木的其他古树树干,神树上游河岸成片的树林也早被砍光。

  而局部碳化只剩几米高树干的神树底下,仍插着一对儿时熟悉的红色蜡烛与黄色细香,只是蜡烛和细香都不再被点燃。

  记者手记:

  当城镇城乡建设被标准化,当为了发展经济忽视自然环境保护,当出发太久忘了初心,文化多样性保护成为空谈的距离就近在咫尺,对于多民族差异化发展也将是一场难以修复的“浩劫”。

  回乡看到的江南山城村庄变化,我为苗乡居民生活条件的改善感到惊喜,但也为山城村庄慢慢流失的本真感到痛心。

  在山城村庄,关于公平、权利的“分配”,老百姓与做官的相比通常处在劣势。

  比如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村民是继续做农民还是卖地转型谋发展?是留住纯净的自然环境还是与污染工厂相生相伴?

  多数情况,村民只能在决策者设定议程后被动做出是与否的选择,只有当村民实在难以接受的情况下,才会用简单的方式表达抗议和愤怒,更多情况下他们会无奈吃下“暗亏”。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乡民对干部的信任也就慢慢淡了,消失了,只是没有直接表达,而是选择私下议论。

  在乡民看来,做干部当官就是“挣钱敛财”的捷径。做官就可以发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思想在山城村庄早已根深蒂固。

  发展、攀比,最后走向争权夺利,我看到的山城村庄,有村民不平的压抑,还有不会表露的愤怨已在根底深埋。

[责任编辑:郭晓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