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贷少年“上岸”记:每天叫醒我的是催债电话
青年经济说
网贷少年“上岸”记
“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催债电话,每天阻止我偷懒的也不是闹钟,是催债电话。”这是2020年2月6日南柯的状态,这一天,他开始投稿写文章,一只脚还站在泥泞里的他伸出双手,想拉更多人“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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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不成功的创业让28岁的南柯跌入了网贷的“泥沼”。踉踉跄跄爬起来时,他发现还有很多“陷”进去的人。于是,一只脚还站在泥泞里的他伸出双手,想把更多人拉出来。
强制自己“上岸”
“那个时候突然就想通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改变。”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时,刚返回上海的28岁青年南柯决定强制自己从网贷的泥沼里“上岸”,并实时记录“上岸”过程。
据了解,“上岸”一般指考生成功考上研究生或公务员。对于借网贷的人来说,是指还完所有的贷款,再也不借网贷,即从网贷的“苦海”中“上岸”。
同年2月3日,南柯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网贷43w强制上岸日记》,他在文中将当时所欠的债务列了一个表格,清晰地记录着他在12个借贷平台欠下的42.7万元,当月,他就需要还款4.68万元。
同时,南柯也清楚地写出了还款思路。他说:“即使每个月还5000元,我也只需要80个月,即6.6年还清,如果算上逾期罚金,搞不好还得久一点,那时候估计35岁了,乐观点,还可以从头再来。”
第一篇笔记发表后就火了。之后,很多有网贷负债经历的人找南柯诉说他们的困惑与迷茫。
在交谈中,南柯发现从知乎上来找他的人大多是90后,他们主要是因为超前消费欠款,特别是一些刚毕业收入较低的年轻人。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因为“恋爱负债”,其中,一些女孩子为借钱给男朋友,便在网上借款,后来与男朋友分手了,钱也没要回来;一些男孩子在恋爱时花钱大手大脚,负担不起后也走上了网贷之路。
22岁的少年凯文就是因为恋爱负债。凯文说,自己在恋爱时很爱面子,喜欢“充大头”。并且有一段时间,女朋友的胃不好,她家里人也有一些小病,他支付了其中的部分医药费。据凯文统计,2021年3月,他的负债达到了3.6万元。
随着接触的网贷负债的人越来越多,南柯发现,这些人更多的是因为赌博,其次是创业失败及为家人治病。
90后单亲妈妈林柒的负债之路是从创业开始的。2019年,存款所剩无几的她决定与人合伙开店,从网贷平台借了5万元支付店铺转让费后,又刷信用卡支付了货款。由于缺乏经验,店铺入不敷出,林柒开始了以贷养贷。
随后,林柒便换了一个经营方向,投入约10万元与所谓的“朋友”一起开网吧。2020年1月,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网吧刚经营一周就停业了。当年5月,她没等来开业,却等来了“朋友”消失的消息。
半年内没有任何收入的林柒还要养孩子,于是,她找了一份固定工作,然而,到了第3个月,老板开始拖欠她的工资。资金周转非常困难的她便不断从各个平台借款,“因为借款的平台太多,每天都是还款日。”
像凯文、林柒这样的人,南柯接触过很多,并一直为他们答疑解惑。越来越多的人找南柯咨询,有时一个问题,他要回答几十遍。2020年2月18日,南柯建了第一个网贷“上岸”群,为大家答疑解惑。
目前,南柯已建了30多个群,总人数超5000人。群里的人除了想要寻找“同行”的力量,更多的是想强制自己“上岸”。从欠款金额来看,大多数进群者的欠债在30万元左右,欠得少的两三万元,多的达到300万元。
进群之前,每个人都需要填表格。据南柯统计,填表的有5800多人,目前群里只有5000人多一点儿,这是因为不少人“上岸”之后便退群了,他们想远离负债,远离一切与网贷有关的东西。
这超出了南柯的计划。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有一天我走在一条小河边,看到有人好像不小心掉进水里了,我刚好从他旁边过,就很自然地想着伸把手把他从河里拽上来。”
落水后又遇“秃鹫”
“第一个发现垂死之人的往往是远在数公里外以腐肉为食的秃鹫。”这是南柯在公众号“我们的上岸之路”中常写的一句话,他的亲身经历让他明白:当一个人“落水”时, 第一时间愿意提供“帮助”的不一定是好心人。
2020年春节前,南柯在一些平台的借贷逐渐开始逾期。那时,每天都会有几家平台主动给南柯来打电话,声称可以借钱给他周转。有一次,南柯去一家借贷平台实体店办理贷款时,发现现场还有不少像他一样负债的人,被骗去以贷养贷。甚至有人刚逾期1天,另一个借贷平台就来询问他是否要借钱。南柯突然明白:“这是套路贷,你根本还不清。”
在此过程中,南柯与一个网名叫“兔子”的女孩相识,“兔子”曾因为超前消费及以贷养贷欠下20万元,无力偿还,两人一直互相打气。
那段时间,有很多人“盯”上了“兔子”。有人劝她通过借大额贷款还小额贷款,也有人劝她去做“外围”。在南柯看来,这些人就是“秃鹫”。
最后,还是家里人拿了8万元给“兔子”。南柯说,“兔子”短期内的问题缓解了,希望她能坚持到完全“上岸”的那天。
另外,南柯也曾遇到有人“好心”劝他去网赌,通过以小博大,实现一夜暴富。他知道,这是一个“天坑”。南柯遇到的欠款额度最高的人就是因为赌博。
另外,一个人的网贷出现逾期,可能会遇到催收甚至是暴力催收。这时候,借款人往往很着急地去寻找解决催收的方法,也会很容易踩很多坑。比如,有人在网上找资料时被骗了几次,也有人多花一笔钱买防催收软件。
同时,也有一些所谓的“法务”声称可以通过债务重组降低他们的负债或实现债务延期,这令不少人心动。事实上,这些“法务”会收取债务金额的10%-15%作为手续费,个别人可能真的会收钱办事,但更多的是收钱后就跑路。
“每天叫醒我的是催债电话”
“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催债电话,每天阻止我偷懒的也不是闹钟,是催债电话。”这是2020年2月6日南柯的状态,这一天,他开始投稿写文章,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
像南柯一样,催收是每个债务逾期的人都会面临的。在群里,有人逾期1个月左右,就接到了300多通催收电话,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给亲友打电话是网贷公司催收“杀手锏”之一。对于债务逾期的人来说,让他们更焦虑的是催收电话打到单位及亲友那里。不少人曾收到过这样的威胁短信:“今日逾期不处理,明日联系通讯录相关人员/单位领导,协助还款。”
事实上,网贷平台在借款前会尽可能多地获取借款人的个人信息。其中,包括读取个人通讯录、短信及社交网络等,甚至有些网贷App会不停地从手机里“偷”信息,比如录音、位置信息等。
两年了,常与催收打交道让南柯心态平和了很多,即使催收说了很难听的话,已经不会让他太痛苦。但每次和父母及朋友聊到欠钱的问题,反而会让他更痛苦。他说:“其实最大的困难在于找工作和正常上班。”
“坚决不碰网贷”
对于借网贷的人来说,还款之路是漫长的,在泥沼中挣扎注定是苦闷的。很多时候,南柯成了这些欠下网贷的人倾诉的出口,时间久了,群里的一些人成为朋友,一起抱团取暖。
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人来找南柯聊天,特别是零点之后,他们大都觉得生活苦闷,极个别人甚至会有轻生的想法。南柯说,对于这些人来说,没人肯跟他们聊,他们就会被禁锢在这个事情里。南柯知道他们心灵很脆弱,也就会格外小心。“如果说你来找我聊天,要聊到几点,就看你想聊到几点,有时候会聊通宵。”
2021年12月30日23时许,项明给南柯发消息:“我不在了,我都感觉自己要不行了。”并且发来的一段视频显示,他割腕了,地上的血迹已经超过了手掌摊开的面积。南柯一直努力安抚项明,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当天,也有很多人来劝项明。后来,有人打了电话叫了急救,项明被救过来了。
好消息和坏消息在这个群里都很常见。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群里说:“我找到工作了”“我考证成功了”“我找到女朋友了”“我要结婚了”“我把钱还完了” “我上岸了”。
“上岸”的人往往会选择退群,也有人留在群里继续为新人答疑解惑和支招。在群里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坚决不碰网贷。
“上岸”并不意味着抵达了终点。在这个群里,也会有一些退而复返的人,他们往往会陷入“借贷——还贷”的无限循环。
其中,不乏一部分无法改掉超前消费习惯的年轻人。对于负债不太高的年轻人,南柯往往会劝他们先回家向父母坦白,不少年轻人也确实靠父母还款上了岸,但过几个月,他们可能因为超前消费,第二次、第三次陷入网贷的泥沼。南柯表示,对于他们来说,树立合理的消费观才是治本之策。
此外,还有一些年轻人在向父母坦白时,把欠债金额往小了说,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靠自己可以还清剩下的钱。然而,现实是,随着逾期、以贷养贷等情况出现,剩下的这部分像一个“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变成一个“大雪球”,自己再也无法承担。
关键问题在于以贷养贷的现象并不鲜见,不少人踏入巨额网贷的深渊就是从以贷养贷开始的。有人的欠款本来是10多万元,因为花钱没有节制,也没有具体的还钱规划,通过以贷养贷等,导致钱越借越多,欠款变成了40多万元。
然而,这些人中欠债最多的是有不良嗜好的人,特别是那些参与赌博的人。南柯看到,有人第一次赌博时,靠自己努力还清了网贷;第二次又去赌博,父母帮忙把钱还了,过了几天,又去赌博了。在南柯看来,“什么时候把这些问题改掉了,再去还钱,才算真正‘上岸’。”
“我要‘上岸’了,希望你也能够早日‘上岸’。”有时,会有人专门给南柯发这样的消息。目前,南柯的债务大约还有38万元,他还是会时常面对一些催收的情况。“如果都按照催收的速度还钱,那我可能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坦言,还钱的速度相对慢了些。这两年,他做的多是一些自由职业,相较于全职的收入还有一定差距。他说:“可能未来十年或者十几年我才能还清(欠款)。”他希望,能兼顾还款和生活。
南柯说,对于年轻人来说,负了债就像是生了一场病,努力作出改变,让这场病好起来就行了。
“我希望他们能够尽快‘上岸’。”对于群里剩下的5000多个仍在“还债”路上的伙伴,南柯想说,除了还清钱,也希望他们可以找到前进的方向和生活的价值。目前,凯文的‘负债’已经降至“2”字开头了。“祝大家早日‘上岸’,奔向属于自己的生活。”
(应采访者要求,凯文、林柒、项明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赵丽梅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