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服务的里,名称叫嘉义市西区培元里,里办公处位于培元里内一个热闹的区域中。由于里长是最基层的“地方首长”,里民们从里办公处门口经过,少不了进来喝茶聊天小坐。这里就像个大家庭,有老有青有少,有争吵也有欢笑。
阿海伯是独居老人,身体硬朗,八十几岁了,不分寒暑,每天清晨四点起床,骑机车到嘉义市郊的兰潭边小山坡慢跑一小时,回家冲个澡,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阿海伯经常一早就到里办公处报到,时日一久,我索性复制了一个铁门的遥控器给他,由他帮我开门。
阿海伯年时到台北混江湖。那年他十七岁,只身北上,在万华一带结交不少朋友。有一次,他的朋友与敌对帮派人马冲突,双方一阵互殴后,对方阵营突然闪出一人,亮出一把武士刀。众人惊恐之际,少年阿海冲上前去,空手夺白刃,并将那人击倒在地,吓得对方人马四散奔逃。那次以后,阿海这个乡下进城的孩子,成了同伴眼中的英雄。
这是阿海伯经常拿出来讲的光荣历史,姑且当真。但不争的事实是,中年以后他人生落寞,卖榨汁机的生意失败,继之丧妻、丧子、丧女,剩下一个儿子罹患精神疾病,被送到疗养院安置。阿海伯从此孑然一身,住在陋巷里的小屋内,里办公处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之处。
每天上午他到里办公处开门后,迎接各方宾客。老人家虽然身世凋零,但年少时的气势还是有的,他经常为了小事与其他宾客争论不休。例如,里民老竹说街角陈家大婶准备开店卖面,阿海伯说没有。两人的论述先是语气平和,继之面红耳赤,最后挽起袖子,作势要打。
中文里“作势”这两字造得真好。两位老人家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打,最后由里长出面调停,说道:“这样好了,你们两位先坐一下,我过去看看!”
须臾间脚踏车骑到陈家大婶家里,打听之下,原来她有打算开面馆,但还在“想”的阶段,并没有付诸行动。里长回到里办,把调查结果向两位老人家汇报,只听老竹拉开嗓门说道:“你看吧,我说有就是有,还跟我辩!”谁知阿海伯气势更盛,惊天骂道:“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开店,你知道什么!”
对于陈家大婶的面店,两位老人家都没有投资,将来也不一定会去吃,但他们却可以争辩到挽起袖子,“作势”要打。这种事不断发生,一开始我会为了追求真相而前往现场查证,然后再向他们回报,后来索性不出动了,因为即便调查出结果,两人还是会吵。
人类只要有心吵架,不怕找不到题材。阿海伯对其他里民的态度是这样,对里长也差不多。例如,有一次我有事出门,先交代他:“我出去一下,等一下有人拿50元(新台币,下同)到里办公处,麻烦你代收一下。”这是稍早我到市场买东西时,老板一时找不开,说等一下从里办公处门口经过,再拿给我。
阿海伯说:“好。”但等我回到里办公处时,他却满脸惊讶地告诉我:“刚才有一个人拿50元给你哎!”我说,知道,刚才出门前已经预告过了。
阿海伯惊疑的神情还没收起,问道:“那是什么钱?”
“买东西找的钱。”我答道。“拿钱来的那人是谁?”
“面包店的老板。”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为什么要拿钱过来?”
“……”已经到我不想回答的时候了。
“他的面包店在哪里?”“……”无言。
“你什么时候去买面包的?”“……”继续无言。
请他代收新台币50元,老人家可以把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物、为何、如何等新闻元素全部问完。阿海伯年轻时到台北混江湖,中年以后卖榨汁机,我倒觉得他没去当记者真是可惜了。
其实,老人家之所以会这样,我可以理解,他是想彰显自己的重要性,无妻无子,两袖清风,身体练得那么健壮,生活中还有什么事可管?无非就是里办公处里的一些小事,任何小事他都当成天大的事,管到底了。
年纪老迈了,但年少时的气势还在。人活着,靠的不就是这股气吗?哪一天阿海伯这股气没了,里长才要担心呢!
里办公处内有时嘻嘻笑笑,有时吵吵闹闹,但每日熄灯后,一切终究归于平静,一家人不也是这样吗?
蔡坤龙:台湾嘉义市培元里里长,其头衔类似于大陆的村长或街道办主任。名义上是散落在8条巷弄里近2000名民众的“最高长官”,实际上的“政务”大都是帮忙疏通下水道、调解邻里纠纷、收留流浪猫狗、向隔壁福义轩蛋卷门前夜间排长队的民众宣导不要扰民等。曾在《中国时报》等媒体担任十多年社会新闻记者的经历,让他在雅虎、中时等网络上开设名为“菜鸟里长”的博客,记录下里内小民的点滴生活。这些最底层的温情、快乐和感动故事,一度红遍岛内网络,也让其成为台湾最具知名度的里长之一。
[责任编辑:朱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