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听过,电视机里看过,一个大大的京剧名角,就在你的近旁。不是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也不是在沙发上,即刻便起;而是在奔驰的大巴车上,走不了你也逃不了我。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说的是京剧名家尚长荣老先生。
真是幸运,9月上旬,随文化部专家团访台,一路上竟能与尚老比邻而坐。
座位绝非刻意安排,就那么上了车,就那么随意坐了下来。年轻或自认为年轻的人,习惯地往后走,我这不年轻也不能算太老的,拣了个中间靠前的位置。刚坐下只顾看外面的景致,待看倦了打量左右,哈,隔着一个窄窄的过道,那一旁头皮铮亮、面若粉团的老者,正是尚长荣先生。
出门多了,知道这种初定的格局,往后几天不会有什么变化,也就不必忙着搭讪,由不得暗自欣喜,且待洒家从容消受是也(这句话,若是在京剧舞台上,一定要抬起长袖遮住半个脸,一手朝那边诡谲地指指才够味儿)。
我的小算盘全打错了。还没容我躬身请教,尚老先生已展示了他的学识与风采。
9月3日上午参观“两厅院”。此乃台湾著名的文化机构,也是台湾著名的建筑群落,分为两部分,一为音乐厅,一为戏剧院,合称“两厅院”。出来上车,有人问尚老,可在戏剧院演出过。尚老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数度访台,曾在此演出且不止一次。问感觉如何,说设计之合理(几乎没有回音)、设备之精良,现在不知道,当年真的是一流,台上唱起来,有种滋润的感觉,一点都不费劲儿。
当晚住台中。晚宴在长荣桂冠酒店。宴席后段,先是几个年轻人献艺。不知谁提出,请尚老先生来一段如何,掌声骤起。只见尚老款步上得台来,朗声言道:我给大家朗诵一首南宋陆游的词《卜算子·咏梅》。说罢,头稍仰,眼微眯,似乎在空中寻觅着什么,陡地就是一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实在说,听这样的朗诵,跟听京剧唱段,无甚大的差别。但是,既将老先生请上台来,不听一段唱腔,大家岂肯善罢甘休。又是一阵掌声。老先生苦笑道:“没有伴奏带,只能清唱——干唱了。”说罢凝定神、运足气,炸雷似的一声:“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回到车上,我问尚老,刚才唱的是哪出戏里的一句,说是《盗御马》里窦尔敦亮相后的头一句。又说,京戏里的词句有自己的组词方式,该垫字的地方,要垫个字,像这句里,“摆在聚义厅上”就行了,但唱起来,一定要唱成“摆置在聚义厅上”,才够味儿。由此,又谈起了他的行当——净,问是铜锤还是架子,说是铜锤亦工架子。又说,净是很难唱好的,京剧界有谚曰:千旦百生,一净难求。
我平日看书甚杂,对尚家的经历还是知道一些的。问起尚小云先生为何多年偏居西安,尚老说,当年西北局的领导同志诚心相邀,也就去了。他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北京,进去容易出来难。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他才借调到上海京剧团,正式调入就更迟了。
大凡名人,都喜欢他人提些憨憨的、却能搔到痒处的问题。前座上的女作家叶梅扭过身子问,尚老,你的皮肤是怎么保护的,会这样的又细又白。尚老未开言,眼角的细纹儿菊花似的抖了开来,70挂零的老人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儿,说道:“天生的”。话里几分妩媚,几分得意,不过马上就摊开了牌:“我们弟兄几个,我这还不是最白的,我哥,家里从小就叫富强粉,我嘛,只能说是标准粉。怎么保护?我从不用什么高级的护肤霜,就是一个极普通的牌子,我不能说,说了等于给他们做了广告了。”卖了个小关子,接下来还是说了,确实是市场上最普通的一个牌子,连我老伴都嫌太便宜而不用。
我觉得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又往下发了一问。敢问尚老,令堂是令尊的原配,还是继室?尚老一听,就知道我的意思,说是继室,前妻去世后,才跟他母亲结婚。我说令堂定然肤色白净异常,尚老说:“那是。”(回来我在网上查了,1931年尚小云与梅兰芳的表妹王蕊芳结婚。)
交往中,我发现尚老不光性情和善,而且谈吐文雅。问上过什么学,说是5岁登台,10岁拜师学艺,论学历不过小学,所以还有点学问根底,全得益于家父的熏染督责,一成习惯,受益终身。又说,11月间,他将来太原演出京剧《余成龙》,届时定要邀我去观看。
不觉几天过去。9月7日,在台南的大亿丽致酒店,台方举行欢送宴。明天就要分手,这是最后的一次宴会,也是最为动情的一次欢聚。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怎能没有尚老来一嗓子呢?又是吁请,又是掌声。尚老仍是那样矜持而优雅,端庄而和悦地登上不高的演出台。接过话筒,环视一周,徐徐言道:“我给大家朗诵一首北宋黄裳的《减字木兰花·竞渡》吧。
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
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
欢声震地,惊退万人争战气。
金碧楼西,衔得锦标第一归。”
跟上次一样,自然是不依不饶。“好吧。”拉开架势,一声高亢的叫板,仍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唱罢拱拳谢过,缓步下得台来。
神闲气定,而又敬谨得体,这是艺术的境界,也是做人的境界。更是几日同行,尚长荣老先生作为一个著名艺术家,让我最为敬重的地方。(作者 韩石山 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