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静涛:中产阶级与台湾社会稳定
1988年至今日,整整30年,随着冷战的结束,苏东巨变,全球一波接一波民主化浪潮风起云涌,几十个国家、地区开始采用西方民主政治制度,多数效果不佳,甚至导致政争不断,经济下滑,战火蔓延,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只有台湾、韩国等少数个案通过不流血的政治改革,初步实现了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何以台湾能够实现宁静革命,而多数国家、地区却还在民主政治的泥淖中拼命挣扎呢?
一个国家、地区的政治制度必须与其经济发展相适应。传统的威权政治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西方民主政治的萌芽、成长与资本主义、工业化息息相关。一些发展中国家及地区不顾本国、本地区的经济现实,照搬照抄欧美1980年代的民主制度,以为找到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非但不能促进经济发展,改良政治体制,造福于民,甚至会使国家混乱不堪,丧失发展的良机,今不如昔,人民怨声载道。
蒋介石政权退据台湾,总结了其在中国大陆失败的经验教训,深知空谈民主无济于事,在实现民族主义后,不是立即实现民权主义,而是先实现民生主义,大力发展经济,严厉镇压工农运动,管控台湾社会。经过30多年的苦心经营,台湾从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发展为工商社会,经济迅速发展。1978年,台湾经济增长率高达14%,其中工业增长率达23%,举世侧目。人民的生活水平有很大程度的改善。
国民党政权贪污腐化,“江南案”、“十信案”等相继爆发,民众对国民党政权滥用公权力、为非作歹的行径深恶痛绝。当时,台湾领导人蒋经国自知来日无多,体认到“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历经大风大浪的蒋经国知道政治革新的复杂性与冒险性,稍一不慎,不但会遭到党内既得利益集团的拼命反扑,亦可能使局势失控,国民党政权瞬间崩溃。他权衡利弊,运筹帷幄,坚持“知所变,知所不变;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方针。
组建政党,以反对党的姿态与国民党竞争,是台湾党外运动努力的方向。1986年9月28日,党外人士在台北圆山饭店召开了党外后援会,民主进步党正式宣布成立。
对于国民党权贵来说,失去权力,意味着失去一切。他们担心政治革新会引起社会动荡,挤压他们的既得利益,甚至“亡党亡国”,指责蒋经国此举是姑息养奸,后患无穷,国民党“将死无葬身之地”。
与经济体制改革、社会体制改革相比,政治体制改革更为复杂,存在着巨大的风险。政治革新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本质上就是主动革自己的命,让利放权,将可以转换成巨大经济利益的部分政治权力放弃,还给人民,这比获取权力的难度更大。
台湾的民主实践一直被称为奇迹,转型过程较为顺利,没有发生绝大多数国家、地区都无法避免的、大规模的暴乱和流血。整体上看,较为平稳,仔细分析,则仍然付出了一定的代价。1987年7月至1988年7月,解严后一年内台湾共发生2000多起游行示威,警察出动了30万人次。之后,游行示威逐渐减少,对社会的冲击力也在降低。
1996年台湾开始举行领导人直选,从李登辉、陈水扁至马英九,再到蔡英文,每年可谓大小选举不断,历经数次濒临流血冲突的危机,幸得各方力量尽量寻求在法律框架内解决争议,未致局势失控。
台湾教育普及,人民的法治观念逐渐增强,台湾民主政治得以平稳发展,避免了一改就乱、一乱就垮或一改就乱、一乱就收的历史宿命,正是建立在这种厚实的经济基础上的。如果民众家无隔夜粮,为三顿饭发愁,即使拥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又有何用?中亚个别国家、非洲一些国家的民主乱象,恰恰证明了薄弱的经济基础根本无法支撑起西方成熟的民主模式,只会给反对势力、冒险势力、分裂势力披上合法的外衣,提供破坏社会稳定的合法路径。
成熟的现代市场经济体制不仅需要威权,更需要完善的法制和有充分自由的市民社会。由于民众生活水准提高,台湾的阶级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传统的小农阶级逐渐边缘化,新兴的中小企业主、知识分子、管理精英等成长起来,政治参与意识逐渐增强,市民社会逐渐在发育中。在保护既有利益的前提下,他们争取挤入上层阶级,呈现出政治上的现实态度、经济的高消费取向、社会的结社性格。
不同于传统的小农阶级迷信权威、安于现状,台湾新兴的中产阶级要求在维持现存体制的前提下,逐步推进政治改革,反对倒退与冒进,游离于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推崇有限度的自由主义,希望政治制度能在渐进的改革下得到完善,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反对动乱。他们积极投身消费者权益保护运动、环保运动、妇女运动、慈善运动、弱势群体运动等,维护自身的权益。正是由于这股强大的中产阶级主动维护社会的安定、支持革新,拒绝暴力革命和暴乱,虽然台湾的民主政治历经多种群众运动、政治风暴的冲击,基本上能够保持平稳过渡。
民主政治就是相互妥协、让步、容忍异议。民主政治包括民主直选、言论自由、法治社会等诸多内容,是尊重多数人的选择、保护少数人的权益。在言论自由权利未能充分保障、法治社会未能建立前,轻率推行民主直选、多数表决,极易造成民粹主义、多数暴政、国家分裂,损害少数群体、弱势群体的利益。在台湾实行全面直选前,已经推行了30多年的基层民主直选,民众可以直选县市长、县市议员,民众对民主直选并不陌生,得到了历练。国民党政权颁布多项法令,保护私有产权,整顿法官队伍、律师队伍,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由于蒋经国等国民党高官主动示范,台湾的法治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独立性,法治建设得到了某种程度保障。
事实上,法治比民主直选更重要。国民党以身作则,逐渐改变轻视法律,视法律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政治筹码”,以行政法令取代法律的顽疾,确立以法治作为整合社会的最高原则。一切改革必须依循法律的途径,政治制度依法转化,朝野均需自我限制。蒋经国每进行一项革新,都先制定相关法规;每废除一项法规,也先制定代替它的新法规。台湾当局宣布解除戒严之前颁布了“国安法”,民进党宣布成立时,还没有民间可以组党的相关法规,很快通过了《人民团体法》,各政党得依法成立。在处理社会冲突的方式上,国民党政权采取低姿态,轻易不使用武力,强调沟通,不激化矛盾。
2018年11月24日,台湾举行“九合一”选举,民进党惨败,蔡英文被迫辞去民进党主席一职。历经30年的激荡沉浮,台湾求和平、求稳定、求发展的中道力量正在逐步壮大。任何政治人物都难以挑战这股主流民意。
台湾中产阶级是市民社会的稳定力量,通过不断试错,积累经验教训,经历多次民主直选的考验,乱中有稳,乱中有序,乱中有进,基本维护了台湾社会的稳定,通过法律法规在现有体制内解决冲突,寻求共识,最大限度避免了民主政治血的代价。这场宁静革命仍在实践中,值得全世界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注目、深思。(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