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有了这份乡村式的颓废,电影《白鹿原》不再黄沙鼓荡,而是有了低到尘埃去时的微弱光亮。
《白鹿原》怎么看都是中国人写的
1992年底,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翻阅到一本《当代》杂志,哪上面正连载着《白鹿原》。还没看完,就不知被哪路神仙顺走了。再续看时,已过了很多年,掩卷了,竟有种完成任务后的空落。在上世纪末的那几年,周围有不少人的枕边或马桶旁都有着这样一本大部头,老实说,都是冲着其间的声色去的。我就劝他们去看真正的诲淫小说,在那里,你才能获得更富想像力、更具现场感、更乐于跟道德玩乐的声色涌动。《白鹿原》在这方面是拘谨了些。
不管怎样,《白鹿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很多或文艺或不文艺的中青年的必修之选,这样,它也就有了畅销书的流量、甚至带有泛流行文化的意味(我对流行文化一直持抱拥状)。《白鹿原》极为符合国人对传奇的想像,家与国毫不客气的结合,也道出政治元素在这片神州大地上是如何的无孔不入。千秋家国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最首要的魂牵梦萦。作者陈忠实说他其实受古巴作家卡彭铁尔的小说《人间王国》(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影响更大。陈忠实的原话,是完全惊着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直至九十年代,有太多先锋作家如莫言、洪峰、格非等,都书写过家族史之类的长卷。他们的笔端所流淌的,是枕在时光的河床上与世界文学的浪头一道奔涌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写作,是偏西化的。这在余华的杰作《在细雨中呼喊》表现尤为突出。
《白鹿原》怎么看都是中国人写的,在遣词造句上不事瘦硬,在意境开发上不求奇崛,情节走向上也走单线,不是那么繁复。更重要的是,整个文字的气象,还是写实的。《白鹿原》予它的读者而言,有着最直接,最淋漓的阅读快感,不带丝毫的间离效果。另则,过往对中国小说最高的评价,无非是深刻和厚重,《白鹿原》也做到了。它讲述的是一个人、或几个人与更庞大的一群人斗智斗勇后的两败俱伤。从中国小说史的维度来看,《三国演义》和《水浒》都有这样的症候,诸葛亮和宋江这两个历史上的实有其人,均是不折不扣的、逆流而上的悲剧人物。而白孝文、田小娥、白灵又何尝不是如此。
《白鹿原》问世后,虽然得了茅盾文学奖,但它在文学界,一直褒贬不一;但在更庞大的读者群里,还是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为此,它被改编成舞台剧、话剧、电视剧和电影。最重要的演播者李野墨还播讲过这部小说,他也为产于陕西的另一部小说《平凡的世界》作过更为精彩的演播。有趣的是,我曾完整聆听过他播讲的我最钟爱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当听到格里高利被革命彻底弄晕了头,回到家乡时,我才知道,《白鹿原》的真正摹本来自这部前苏联的史诗巨著。对土地难舍难分的依赖,对动荡时局的无可奈何,对个体尊严渐次碾灭的深深叹息。这个叫肖洛霍夫的俄罗斯人所能做到的,在陈忠实这儿,都试着一一完成。应该说,完成度极高。
王全安拍出一些原作所没有的精气神
最后说一下电影《白鹿原》。因我与该制作团队的某些成员较熟,老早就看过两版剧本,芦苇和王全安各写了一卷。电影是完整版和剧场版都看过。剧场版到抗日之时就停住了,完整版一直到解放前夕才落幕。自然,完整版要尽兴些,因这尽兴,《白鹿原》也是近十余年,中国最好的电影之一。
我总觉得,王全安拍出了一些原作所没有的精气神,起码不像原作那么紧密,那么期待一浪接一浪。而更让我欣喜的是,我在《白鹿原》的后半部分,看到了一种从未在中国银幕上见识过的乡村式的颓废。白孝文和田小娥连肚皮带面皮全不要了,过一日是一日的旦旦而伐。这让我想起尼古拉斯·凯奇勇夺影帝的那部《离开拉斯维加斯》,那是一个关于酒鬼和妓女的爱情故事。妓女要和酒鬼在一起,酒鬼提出的条件只有一个,“不要让我戒酒”。整部影片弥漫着一种割肉补疮后所带来的无尽苍凉。《白鹿原》也是这样,陪伴这对苦侣的,除了各自的身体,就是注定要浪掷的时光。
正是有了这份乡村式的颓废,电影《白鹿原》不再黄沙鼓荡,而是有了低到尘埃去时的微弱光亮,只是这光亮不属于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时代,而只属于这两具生命力即将消耗殆尽的肉身。(赛人 影评人)
[责任编辑: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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