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追思】
我爸爸(曹禺)和于是之叔叔既是同行又是知己。一次他走后我听到爸爸感叹:是之啊,了不起的人。
我一直就叫他于是之叔叔,从未改过口。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爸爸在北京人艺的同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领导上安排于是之叔叔、导演梅阡跟我爸爸一起写作《胆剑篇》,那一阵子他们俩几乎天天来我家上班。偶尔我会去我爸爸的小书房转一圈。书房很小,我从他们的腿中间挤过去,在我爸爸的腿上坐一会儿,就又跑了。短暂的印象中有他们去北京图书馆查阅《本草纲目》回来,本子上记满与胆有关的资料,还记得我爸爸咏读《越王勾践》那段歌颂胆的独白。至今三人在小书房里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还能清晰浮现,可惜对谈话内容却没有什么记忆,毕竟我那时太小。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对大人的事是不感兴趣的,但于是之叔叔是例外,因为我看过电影《青春之歌》,看过他演的余永泽。有时我不自觉地观察他,想发现他和余永泽是什么关系,其实是一种孩子对演员和角色之间关系的好奇。那时期他们曾在西郊的八大处住了一段,住在二处的庙里。讨论休息时,他们在院子里散步闲聊,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还爬树。于是之叔叔轻盈一跃,身子吊到树枝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让我诧异,忍不住问他:是你演了余永泽吗?他笑了,反问我:你看是我吗?又问我觉得余永泽这个人怎么样,我说我很讨厌他,他说他也讨厌他。他和我这个小孩子谈话就像我是他平等的谈伴一样。
后来我长大了,看了他的许多戏。尤其在我也进入了编剧这一行,再看他演出时有个感觉,看他演戏的同时就能深切地体会到他在角色上下的工夫,语调、手势、动作,所有那些小细节,值得琢磨玩味,经得起一看再看。每当我有一个新的发现都会感到审美上的极大满足。这是一个演员能够送给观众的最丰富的礼物。
我爸爸在世时,于是之叔叔常到家里或到医院看望,每次见到他我爸爸都高兴极了,拉他坐在身边,谈戏剧谈北京人艺谈往事。他们是同行又是知己。一次他走后我听到爸爸感叹:是之啊,了不起的人。
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见于是之叔叔。是去年,北京人艺建院六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中,濮存昕和我说:下午去医院看于是之,你去吗?我立刻说:去,当然!太想去了!
当时正在准备集体拍照,站在与会者中间等待的时候,我感觉眼睛变得朦胧了,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悲伤。拍完照我和濮存昕还有他的妈妈贾铨阿姨一起去协和医院。
于是之叔叔躺在病床上,是他但又不是他,多年的折磨让他变了模样。岁月和记忆一股脑涌起,推动着我。我走到病床前俯下身,摸着他的手,大声说:是之叔叔,是我,我来看你,我爸爸也来看你……晚上咱们去剧院看戏,去看《茶馆》,你也去,我爸爸也去,咱们一块去看戏,好不好?咱们一起去……
一滴眼泪慢慢地溢出他的眼角,顺着右侧的鬓角滑落。于是我愈发坚信:人是有灵魂的。肉体可能病倒,失去感知的能力,但灵魂仍活着,在以不可知的方式活动。
现在于是之叔叔走了,我想他去的地方也许也有剧场吧。那么他和我爸爸定会在天国的剧场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