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在人文学方面,靠“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的途径成为大师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在现代化的环境下,中国文化这棵老树,已经发出新芽,但要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时间。
近读扬之水的《〈读书〉十年》,发现有这样一段记载:往人教社访张中行先生,他愤激于时下之道德沦丧,说:“只有我们这些受过‘旧教育’的人尚无为非作歹之心,还肯老老实实做点学问,这是沾了‘旧社会’的光。”
张中行先生是个恬淡的人,竟然也发这样的议论。张先生说这话的时间是1988年,但即使今日,依旧不乏有学者坚持认为,今日学术界的状况不如民国。理由很简单,民国时期,中国出现了不少学术大师;新中国成立后,被学术界公认为泰山北斗的人,也多是民国时期培养的。“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先生这段话,至今之所以被频繁引用,用意也很明白:抨击今日大学的培养模式很失败:有大楼,但缺大师。
而我对这样的说法,一直不敢苟同。在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王朝明灭枯荣,世道盛衰治乱,都不曾中断学术的薪火相传,表明学术的传承与发展,确有着自身的逻辑。要言之,学术进步,有两大动力源泉。其一是人类固有的对未知世界探究与洞悉的欲望,其二是社会续存和发展的需要。学者秉持学问为“为己之学”,应是前者的化身。这些人为学,目的在“求真”,收获在于“通经明义”。主张“为人之学”的学者,是后者的代表。这些人为学,目的在于“经世致用”:满足社会需要,或维系家庭生计。一般说来,以求真为目的的学者,做学问较少受生活条件和社会风气的影响,因为他们具有执著的追求和献身科学的精神,赋予学术以一种与生命同价的内在的神圣性。如颜回,箪食瓢饮住陋巷不改其乐。再如古希腊的阿基米德,即使被罗马士兵的刺刀抵住胸口,依旧热衷于数学演算。
把学问作为谋生或济世手段的学者,受生活条件和社会状态的影响,通常会大一些。也因此,与传统农业社会相比,现代工业社会更有利于学者的成长和学术的发展。因为,现代工业社会更加复杂,其发展离不开自然科学,也离不开社会科学;工业社会更富有,能够为人文学的发展提供较为丰裕的物质条件。因此,恩格斯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则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哈耶克也说,工业自由打开了使用新知识的道路。
如此推论,那种认为现今社会远不如民国有利于学术发展的看法,就显得多少有点偏执。即使从现实层面考量,民国培养和造就的大师,包括那些在旧中国受过教育、在新中国成为大师的学者,其学术成就,无非是沉淀多年的所谓的国学,受西方学术的影响,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完成的一次“华丽转身”的产物。且这些大师,多集中在文史哲等人文学领域;在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等社会科学领域,称得上大师的人几乎凤毛麟角。
公允地说,今日我们面临的学术环境,虽然算不上“好得很”,但也绝对不是“糟得很”;今日学术繁荣的程度,远胜于民国时期,也是不争的事实。经济社会的迅猛发展,为那些旨在求真的学者提供了较好的物质条件,也为那些旨在致用的学者创造了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的广阔天地。学者们的辛勤劳动,推动了中国科学与学术的发展,为经济社会蓬勃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精神动力与智力支撑。
的确,随着“旧教育”培养的大师相继离去,当今社会,自诩为大师的人很多,但得到社会公认的大师很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善良的人们期盼中国多出、快出大师。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不敢赞成。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在人文学方面,靠“输入学理,整理国故”的途径成为大师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在现代化的环境下,中国文化这棵老树,已经发出新芽,但要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时间。目前中国经济社会还处在转型过程之中,对受过社会科学训练的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相形之下,对大师的需求,似乎还谈不上紧迫。此外,中国社会科学的繁荣,还需要对中国崛起的成功经验的精准的概括与总结,还需要中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进一步提升——所谓科学研究中的“马太效应”,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寇”也。
我相信,再过10年,顶多20年之后,中国必定进入盛产大师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