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先生有个题目,叫《和鲁迅相遇》,当一个人因为命运的磨难而去探寻一些从前不曾想到的问题或达到不曾涉及的深度时,他就会和鲁迅相遇。我也觉得,该和鲁迅相遇的人,早晚会和鲁迅相遇。
二十年前吧,我听到了第一个关于鲁迅的非议。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鲁迅虚伪,别看他投枪匕首扔得挺勤,但他做过反动政府的官,还很有钱,而且掐着指头算给我看,他的月工资能买四五台令祥子辗转反侧的洋车。那位年轻的兄台的历史观是凡是解放前的政府都是反动政府,政治观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要越穷越革命,鲁迅不是高玉宝,所以非我族类。我看到的最近一个关于鲁迅的误读,是将鲁迅列入“国学大师”的行列,鲁迅师从于章炳麟,对于古代学术有很好的悟性和修养,有独到的成就,假如真的潜心研究确实可能是一代大家。然而不能说搞影视传媒的出来讲经子,上王小丫节目的少年自诩“天才”,就把鲁迅也提干到“国学大师”队伍里来了,这对他是一种唐突。
周海婴先生算过,吃“鲁迅饭”的数以万计,而且这个队伍还在不断发展壮大。每个书店都有一架子的鲁迅研究、对研究的研究,或者对研究的商榷、对商榷的商榷。这些专著和论点堆砌起来,普通人反倒不容易见到他本人的面目了。对鲁迅的误读,有官方和民间,学术和世俗的分别,时下援引鲁迅话的,往往是浇胸中的块垒,所以引得多是他犀利、激愤的言辞,而没有选取鲁迅敏感伤怀、热爱生活和生命的那些文字。我粗略回忆了一下中小学课本里的鲁迅,从清淡的回忆散文到沉郁的小说,再到《记念刘和珍君》似的血泪文字,随着年级的升高,伴随着变声期少年的朗读和语文老师按照教参的传道授惑,一个立体的鲁迅逐渐被压扁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军刺,刺向历史耻辱柱上的反动派们,像士兵对着空气练口号和刺杀。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么赞成过教育部。在课文里删减部分鲁迅作品,绝对是件弊大于利的事情。钱理群先生有个题目,叫《和鲁迅相遇》,我记得他讲过,当一个人因为命运的磨难而去探寻一些从前不曾想到的问题或达到不曾涉及的深度时,他就会和鲁迅相遇。他那个讲座就从自己对《腊叶》的领悟说起,用自己的生命和鲁迅互相印证,很精彩。我也觉得,该和鲁迅相遇的人,早晚会和鲁迅相遇。不投机的,中学语文老师引荐给你,也未必去读。只是我有点儿忧虑,很多偏远地区的少年唯一的读物只有自己的课本。
何况,新增的课文也很不错:帕斯卡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蔡元培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这类文章的取向,是沉稳公允的常识,少年在学习批判之先,首先该具有基本的常识。我们受没有常识的批判之苦久矣,而且还在受。一本教孩子常识的中学语文课本不是比一本教孩子批判和站队的中学语文课本更能给人带来希望吗?
撤下鲁迅并不构成对鲁迅的一种评价,我更乐于将其视作我们将鲁迅的思想和文学的本色谨慎地交还给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