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年轻人的“不成熟”

时间:2013-01-29 15:33   来源:解放日报

  几年前见到了我中学时期的同桌,她那时数理化的成绩不太好,学习上没有什么自信。我们是好朋友,常常一起做功课。这次见面发现她的精神面貌与以前大不相同。她对我谈到,她在中学甚至大学一直很自卑,总觉得教师认为她是 “落后”学生而抬不起头。到了社会以后,才慢慢增加了自信,后来她当了中学数学老师 (我没想到的),并且越干越顺手,成了教研室主任、优秀教师。这不免让我想到,学校教育怎么会产生这样扭曲的结果?为什么常常挫败年轻人的自信,而不是鼓励他们的自信?我这位同学还算幸运,她走上社会以后逐步确立了自信心。而更多的学生则可能永远告别了自己“内在的真实”,甚至对它曾经到过自己的身上也未能觉察。

  我在大学教书的经历更让我感受到,一些教师对待年轻人的态度对学生的伤害是多么深刻。不时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年轻人进了大学,他发现,被他寄以厚望的大学教师似乎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如果他喜欢阅读,并且已经读过一些经典,可能会意识到教师在课堂上讲的内容有违作品的原意,强烈的个性常常会引发其与这个教师就某些内容争论起来,年轻人不知轻重,自然是“口出狂言”,结果就会遭到报复,这种报复常常是不露声色的。年轻学生个性强烈,决不低头,最后吃亏的当然是这个学生。我常常自问,成年人何以对一个年轻人如此不依不饶?我想到德国哲学家胡塞尔,一次上课,一个学生打断他的话,说他正在讲述的某个结论完全是没有道理的。胡塞尔不仅不生气,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结果这堂课就由这个学生继续讲下去了。课后,胡塞尔兴高采烈地对海德格尔说,你知道吗,今天有个学生反驳我的观点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里体现的是对真理的纯粹热爱,而不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就我的理解,大学教师的使命是与学生共同追求真理,一个年轻人对某个学术思想的理解完全可能是片面的,但这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吗?宽厚地对待一个“不成熟”的,正在经历 “精神成熟”阶段的年轻人,不正是大学教师的应尽之责吗?

  现在中国的教育问题盘根错节,我说的情况似乎还不在人们的视野之内,就如我们现在关注的是 “速生鸡”对人体有无伤害,而不关注这样培育出来的鸡好不好吃一样。可我关注儿童、年轻人的 “内在真实”被伤害的严峻后果,他们以一种不健康的方式 “精神成人”了,他们可能一生都不再会与自己真正的所爱相遇了,他们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在他们内心对成人社会有着某种敌意。按弗洛伊德的说法,一个人,不管他如何懦弱,他所有遭到的伤害、经受的压抑都不会轻易地消失,它们躲在某处发酵、滋生,终有一天会被某一偶然的事件触发,掀翻这个人的头脑,将他抛弃于任何规则之外。因此, “被羞辱、被伤害者是危险的”。现在社会上的暴戾事件,不少是年轻人所为,人们会问: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恨?我觉得这与我们缺乏爱、宽厚、正直的教育有关,与教育者内心的暴戾有关。须知,今天的教育者就是昨天的被教育者。

  一般来说,儿童、青少年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们想要认识这个世界,想要知道真理。可从他们一开始受教育,他们纯真的思考便受到打击,大人们硬把现成的思想塞入儿童、青少年的脑子里,给他们灌输种种根本不属于“他的”感觉。在现今的文化中,教育的结果经常是消除个体的自发性。我们很容易看到,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儿童、青少年的思想是如何被 “修理”的。于是,作为个体的年轻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他必须废弃他的想法,以便在成人社会中获得自保。那些不能适得其用的志趣,不仅被他人忽视,甚至时常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了。这使许多人背上了人生的枷锁,一辈子都无法自信地生活。可你应该扪心自问,难道让你最感羞耻的事,不就是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你自己想作想为的?而最令人感到骄傲和快乐的,不正是你的所作所为是发自内心的吗?

  有人曾说: “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神。但死亡的时候,都是疯子。”中间,人类被抛在这个社会里,到底经历了什么?答案你可能知道,或者你身在其中,已然忘记自己曾经像神一样出生,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是的,我们确实学会读和写了,但是我们已弄不清自己 “怎么会从荷马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柳延延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编辑: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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