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近段时间第二次与农民工兄弟一起吃饭。崔永元请150多位北京暴雨中救人的农民工兄弟,我这一桌的多来自山东,他们不太爱说话,习惯性的拘谨。为表达交流的诚意,我向每人敬了满满一杯酒,一圈下来我差不多快倒了,但很快融入了他们。一个兄弟喝迷糊了,我问他多大,他好像真忘了,掏出身份证后才记起。
农民工兄弟不缺一顿饭,请饭活动的主旨,不是吃饭,而是交流。我们一边喝一边聊,才知道他们最怕的不是加班,而是没活儿可干没班可加,不希望老板给他们放假;知道他们并不在乎别人叫他们“农民工”,并没有觉得这种称呼带着歧视,但最希望的是受到尊重——所以当被救的人跟他们说一声“谢谢”后,他们就被感动了,从“谢谢”中感受到了尊重;他们自责:我们农民文化水平低,素质差,有些行为不文明,也难怪会被城里人嫌。
交流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们对这个群体有很多误解,这个群体对外界也有不少误解。阶层之间的距离和隔膜因此产生。
想起一次在电视台做节目的经历,那期聊的是留守儿童问题。电视台请到贵州松桃一个留守女孩,才6岁,可6年中,她在外打工的父母,只回家看过她3次。聊到这时,现场一位专家愤怒了,情绪近乎失控地谴责这对农民工父母不负责任:把孩子生下来却不给她应有的关怀,如果没有做好准备就不应该生孩子,起码每年应回家一次陪孩子。这位已为人母的专家不明白,陪孩子对城市父母是很平常的事,但对农民工却非常奢侈。从这件小事中,也能看到阶层间的误解和隔膜,对彼此生活世界的陌生导致了价值观的冲突。
从现实到网络,中国社会处处充满冲突的戾气,动辄攻击谩骂,动辄诉诸暴力,动辄形成争议和对抗——深究根源,显然源于社会断裂和失衡后产生的隔膜。距离产生隔膜,隔膜带来误解,误解引发对立,对立导致敌意,敌意酿成冲突,冲突又加剧隔膜与误解,这是一个恶性的死循环。
与农民工这个群体之间的隔膜,是中国社会阶层断裂的一个缩影。虽然这个群体每天都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出现在报纸的版面和电视台的画面中。可是,最熟悉的往往又是最陌生的,多数人对这个群体其实很陌生。很多时候,我们仅仅只是根据一些刻板的标签和符号去想像这个群体,固化着既有的偏见认知。媒体带着先入为主的想像去报道这个群体,人们被媒体报道牵着鼻子走,没有真正尝试走进他们的生活,通过沟通来认识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了解他们真正的爱与痛、焦虑和忧郁。缺少交流,使我们与这个阶层虽然每天生活在一起,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歧视和敌意因此而生。
没有真正的交流和理解,没有阶层之间的融合,再平等的姿态,总会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优越感和矫揉造作。农民工群体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不是恩赐,而是基于平等的尊重。交流,倾听,理解,真正走进这个群体,没有了陌生,才会有真正的尊重。
中国需要一场阶层融合运动。因为不仅城市人与农民工之间,社会各阶层间都存在一道沉重的铁幕。社会失衡贫富差距拉大的大背景,加上对话和协商机制的失灵,中国社会各阶层之间越来越走向自我强化的封闭,阶层成为一个封闭的圈子,圈内人才有交流和沟通。阶层封闭化的一个表征是:一事当前,人们习惯按阶层分立场,按立场站队,我们是官员阶层,我们是农民工阶层,我们是精英阶层——阶层内是自己人,是朋友,阶层外是外人,是“敌人”。壁垒森严的阶层对抗下,自然是不断加剧的社会冲突。
化解阶层间的封闭和断裂,需要总体的顶层设计,需要以收入的分配弥合贫富差距的断裂根源,需要以政治体制改革重建制度性的协商机制——除了这些宏观的制度安排,像“请农民工吃顿饭”这类实践活动,也对阶层融合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这样的活动有必要突破局部和个案,以形成一场各阶层参与的自上而下的公共行动。官员与民众的隔膜,需要“吃顿饭”来消除;精英与大众的隔膜,需要“吃顿饭”来化解;学者不仅与业内同行交朋友,也应该多与底层百姓交朋友;城市人的饭局,不能都是同事和“死党”,也应该请经常出现在你生活中的环卫工人、建筑工人、家政工人一起吃顿饭。
当有一天,官员能与百姓、富人能与穷人、城里人能与农村人坐在一起吃顿饭,我们的饭局不仅是圈内人的聚会,我们的朋友不再以阶层划分,我们的微博关注告别自闭的“人以群分”,中国社会才真正融合成了一个大家庭。这是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