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迎暄门,我马上从兜里掏出垫了一层塑料布做衬的红卫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风起,袖章因塑料布响,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着,便哼唱起二人台来:“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小程老师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可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
刚到校门口,就和魏丰燕打了个照面。她像刚从裹着的羊毛毯里钻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的。“哎呀呀,小侉子,十处打锣,九处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师丢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样,我差点没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该给他起名叫莫名其妙,应验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丢了。”“咋办呀,”我用手去堵魏丰燕的嘴,“先生能丢了?你当钱包呢,小偷会偷先生吗?今古奇观哎!”“看咳,他门敞着,灯亮着,炉着着,人没了影,学校沸反盈天,听说他一个簿簿里还夹了三十元钱,连钱都不带走的人,准是仓惶窜逃,没准被国民党的空降兵接到台湾去了呢!”
“谁发现钱的?”
“是副校长方向明和校团委汪书记。”
“噢——”
我噢完,更觉得我能抢先偷走十元钱是多么的英明。我说我乏了,小程老师也说乏了,招手再了见,择路离去。魏丰燕跟在我身边,且走且说:“你说国民党的空降兵真能把阿尔巴尼亚接去么?会做几道题的人台湾没有么?明明是一条老茄子,台湾也要……”
睡至半夜,生生被人捏鼻子给捏醒了,正要大怒,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教导主任张菊花。“姑奶奶也是你捏的?”我敢紧闭上眼睛喊,假装迷糊。“小侉子,开会等你呢!”张菊花见我翻身倒下又要睡去,音调高了八度。张菊花不知道我这人苦觉,睡不够钟点会发邪脾气,小时候谁要是吵醒了我,我能哭上一天,直到哭得没劲儿再睡着为止。这会儿人大了,哭寒碜,我就改了骂,张口就是讨厌,烦人。张菊花又和我蛮缠了一阵,我噘嘴气呼呼地出了门,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校会议室。
那个照天烧也来了,除了校领导们,还有韦荷马、白个白、小程老师、罗梦卜老师等等。
贾校长说开会了,江远澜丢了,江远澜失踪了,江远澜去向不明地没了,省教委都惊动了,说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现在请诸位谈谈情况,提供提供线索。
方向明站起来说:“此人性格孤癖,为人冷淡,行为怪异,单说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粮食一事就相当说明问题。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换一斤大米,全校哪个老师没换给过他?别人一个月吃三十斤粮食都不够,他一个月只吃十来斤,我就不相信他拥有蚂蚁的肚皮。”
会场上人们哄地笑了,数学教研室刘主任接着说:“江远澜无疑地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数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禀赋,大家叫他阿尔巴尼亚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说明他的离经叛道。既然他摆脱了那种希望显得与众不同的虚荣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练篮球,可以说他的技术不逊色体育教研室搞专业的陈丹倦老师,可谁见他打过一场球赛?上次全县联赛,体育张老师爹刚死,求他帮助上一场,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他说上帝并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己,因此,我倒认为他丢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个白瞟了贾校长一眼,高深莫测地说:“我们天天看见太阳升起。整个自然科学都无力帮助我们戒掉‘太阳升起来’这种说法。更糟的是,我们确实看见太阳升起,但是,我们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显得如此。现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学究竟是育人之地,还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师何时能够饱和,我忧心如焚。又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师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远澜,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园成为一种流行、一种趋势、一种时髦。”
白个白的话引来照天烧的不悦,“难道我是圪筒(指两手缩在袖筒里,方言。)着手,来看大戏吗?难道爷成了腊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饭,学校报警在先,爷接案在后,指不定那小子干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天烧话音未落,张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赵科长讲得对,身为人民教师的江远澜太无组织纪律性了嘛,太没规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话!”“错矣,江老师瘦得没屁股,”韦荷马很认真地插话。
“韦荷马,你说点正经的!”贾校长用手指着说。
“啥正经?古人言笾不问豆,豆不问笾;瓦不问石,石不问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脚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岂能左右他,退一万步说娜拉都出走了,何况江远澜之流乎?当然,如果江兄的确是出走。”
韦老师的发言态度我相当欣赏,啪啪啪地拍起掌来,可就我一人鼓掌,颜面遭到了尴尬,就让方向明一伙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红卫兵大队长,说说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脱口而出,继而一怔,发现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纳闷那些阿拉伯数字为甚来咱中国,见到它们,我就害头疼,与阿拉伯数字为伍的江老师一丢,我的课也不用补了。韦老师几天前只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没说不做题不能活么!我的看法是,数学下课!因为不做数学题应该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第一个屈服的人呢?至于江老师丢不丢得了,丢不丢得成,他家里的鸡仔饼,荔枝蜜和椰子糖还有好些些,南方人贼馋,广东人贼馋双倍,他能撇下他的‘黄金细软’?不可能,我倒认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虫一样瘪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气扑面而来,贾校长就让大家想一想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在江远澜身上。张菊花说有一次,县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单位派人去疫病区救助,她去找江远澜,当时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进江远澜的家,就发现江远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她慌得语无伦次,但江远澜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就以一种强制的语调说:等一等!于是拿来一把剪刀,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几颗白色的大扣子。他还说濒死的羊最怕见女人的白扣子!张菊花一头雾水最后说道:那羊的心思他怎么知道?
“自从批林批孔以来,大会小会天天开,谁见过江远澜发言?”
“还有,出早操,校办通知各班班主任必须参加,可江远澜参加过吗?一次都没有,问他原因,他说笛卡尔早晨从来不起床,笛卡尔有晨思的习惯。笛卡尔晨不晨思和他有啥关系,莫名其妙嘛!”
“他还会讲鸟语。真要是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自身素质没问题。”
发言争先恐后,说的都是不好,但这不好拔不到一定的高度,如此“现行”,自然不是照天烧要的,他问谁和江远澜最熟。大伙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他孤家寡人,从未见他与谁结伴出入。他又问谁和他接触最多,大伙们就说刚刚烧成炭人的侯大梅老师常向他请教,“论不相交的斯坦纳的三元系大集”中的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斯坦纳三元系存在的问题,侯大梅是数学发烧者,可惜她烧过头了。不知谁提起了瞿昙海伦,说海伦生前经常把大米送给江远澜,一个月才三斤大米,她都给了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她吃大米过敏?那女人生得风流,死得风流,带不走的还是风流,韦荷马向往地说道。贾校长站起来,做着双手拍皮球的动作,问:“谁最后见到过江远澜?在哪儿?”
郝老师说:“一周前在操场见过,江拿一本书,背抄手,下雨了,操场上的人纷纷离去,惟江毫无觉察,仍在雨中漫步,故印象深刻。”韦老师说:“五天前我找他借棋谱,第二天还他时,他还在。”小程老师说:“四天前江收到一封信,我找他借火柴时,他在落泪,我问他,他说他惟一的亲人,他干姐姐死了。”“对对对,没错,”我马上插话:“我到他家时,他正捏着信纸哭。”
“后来呢?”
“我去大殿锁门,江老师跟着的。”
“再后来呢?”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老师,我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老师家呗。”
“家有人么?”
“我摇头。”
“快去开殿!”贾校长的声音大得吓人。
在大殿找到江远澜时,他趴卧在摆放香炉、供品的雕花硬木条几上,正在解题,身边亮着六盏煤油灯,身上还铺盖着一堆彩旗。煤油灯燃烧不好,熏得江老师成了非洲黑人。本来他就形销骨立,如此一来,骷髅旖旎。韦荷马和小程老师上前想去搀扶他,但江老师不干,既难看又笨拙地从近两丈的条几上翻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盯着《堆垒素数论》。一堆人哜哜嘈嘈问他渴不渴,饥不饥,江张开臭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把条几上的演算纸收拾好,又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后,把手中的书扬扬说:“这是宝殿,有1952年以来的《数学学报》,,还有这书,这书。”
我把江远澜关在大殿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我比黄帅(当时一名反师道尊严的中学生.)还黄帅的人占了多半数。让江老师忍饥捱渴三四天,尽管江老师说没渴着他,他喝了广告水粉颜色瓶里沉淀的清水,但江老师拉肚子打吊针也是事实,好心的老师,敲打着我说下次锁门时留心甭把自己锁进去,黑心的老师就说孔老二和阎锡山准备请你当先生呢!
偷了江老师的钱,关了江老师的禁闭(尽管无意),我只能自愿受刑——补课。我假模假式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到江老师家时,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把五天耽误的课程补回来,每晚至少四小时。那一晚,我比木桩子都老实,他出多少题,我做多少题,不会做的虚心请教。江老师在解题之余对我说:“既然我有信心做出‘黎曼猜想’,别的猜想根本不能成其为猜想。”我理解为他放我一马,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我一定加倍补课。”江老师像点眼药水似的在一杯热水中滴了几滴蜜给我喝,我不喝,他就说是荔枝蜜,我还是没喝。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把我锁起来就不用补课了?”我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那你为什么要锁我呢,”我就说我锁的是门。他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说:“我没说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顽劣的学生,”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较劲儿的先生。”
临走,他问我额头上槟果大的包怎么来的,我说羊犄角顶的。“学校哪有羊?”江老师不信。我先说是野羊后又改口说是犀牛。
白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清早五点十分起床,五点半到广播室广播,六点钟出操,六点四十分洗漱,七点吃早饭,七点半至八点练歌,八点到九点安排接待碰头会,其中还包括到各班察视黑板报、墙报、油印快报的情况,九点至十二点接待来校参观学习的师生,去校办粉笔厂、蜡烛厂、麻袋厂参观、看幻灯、看展览、看简报。十二点半吃完午饭,领着参观者到礼堂开会,先是批判会,后是文艺演出,最后是全体大合唱《国际歌》,由我指挥,等下午四点半把参观者送走,我马上到宣传队排练,此后还要和语文组的康老师学习朗诵、书法、刻蜡板,和小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长跑,直到吃晚饭。晚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时数学题,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闻着劣质煤燃烧出的硫磺味,和一个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谓先生糗在一起。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日落显示了太阳的光辉——是在江老师买回那个红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师们晚上都要去开会,江老师明确提出要把我锁起来。我问他尿尿拉屎怎么办,他便买了个红瓦盆回来。我忿不得地告诉了韦老师、小程老师,他们俩捏鼓好了对我说,你又不是没锁过江老师,一报还一报,应该,应该。我甚至找了教导主任张菊花,张菊花说江远澜已经找过她,并说明此事了,年轻人多学习没坏处,就算他捏你这个软柿子,让他捏捏也是一种锻炼和考验。
假如在此之前,我对江先生还有愧疚之心的话,自打他买回红瓦盆后便荡然无存。第一天,我就在红瓦盆里尿了尿,等他开了锁,进门,我挺着肚子,端着红瓦盆往外走,经过菜畦,连盆带尿都泼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买回来一个红瓦盆,有沿边儿,我照旧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买回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一对俗不可耐的虎皮鹦鹉嘴对嘴,江先生前脚锁门,我后脚咣啷就把它踢到了墙旮旯,紧接着,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笔,把麻纸窗戳成罗面筛子。“虎儿瘦了雄心在,得开怀处且开怀。”再等我跷着二郎腿唱时,小程老师就捣着墙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么?”“慈禧当年也打过柴,武则天尼姑庵里把金钗卖,”我就吼!“江远澜你这棵烂白菜,没人买来没人卖。”小程老师在捣墙的隆隆声中竟然对我说什么兵家要诀是出门如脱兔,闭门如处女,让我安静下来……兵家兵家,爷是被支书当壮丁抓来的,如果爷也算兵家,爷罢差走就是了,何苦要当学生这个差?想到此,激起恨来,刚才在桌子上睡着的那个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对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纸的那一页又去睡了,于是我刷刷刷写道:
伤心最怕上课铃。似这等师生无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强干革命猛奋斗。无人时,囚在小屋实难受。朝朝暮暮,岁月如流。对补习,谁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儿漏。恨只恨,支书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够。
那天江先生回来格外的晚,我是被他从床上喊醒的。我起来时喊着胃疼,江先生看着我流在他枕头上柿饼大的一摊哈喇子说:“竖子不可教也!”他气得脸色铁青,眼睛、鼻子、嘴都快从那张瘦巴巴的脸上掉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连着打了三个阿嚏后还说困是不可战胜的嘛,何况我还胃疼。江先生佝着背,斜着肩,双手和双臂不知所措地面对我,譬如捏着一只臭袜子——能把这家伙捏着扔出去,该多好!我从江先生的表情中读到了,读罢,我又打了三个阿嚏,双手捂着小腹哎哟的同时,想着为什么他笔记本里总夹着四十元钱,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说一晚上下来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几遍笔记本,最终作罢,难道这就叫感受威慑……“你真胃疼?”江没等我回答,着手,比划着胃到小腹的实际距离,“胃下垂?你的胃比丝瓜还要长吗?”江特意用了哀鸣的声音。
自从我把江先生锁在大殿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的目光总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够敌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闪的本身是恨得对方牙痒痒。他肚子里,我肚子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他进门时两只鞋子在泥地上都能发出橐橐声,跟穿了铁铸的鞋有什么区别!其实,他开锁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个激灵坐到桌前,摆出学习状,可我要不气他,除非我当他的先生,或者说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让他喊醒我,就是想让他发作,把我撵走、轰走,他好我也好,补课拉倒。我双手捂住小腹声称胃疼,还没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气他的地步,惟一能够说明的是我的谎技不够高超,穿帮了。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本领,他别有用心地问我胃是酸的,还是碱的,病史多长,平时吃什么药,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镜探查时我翻没翻白眼,如此一来,我只好说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药。
……江在丈长的小屋里走来走去,炉子发出一种声音,说它已经睡着了。江的影子也走来走去,暗示我枯坐着不是办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题,能做题就要做题吗?马戏团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着题。生命是有限的,做题是无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从无限的做题中解放出来,才是最迫切,最必要的。江说我的胃是丝瓜,我倒觉得他更像丝瓜瓤子,老筋老络老大难,于是我说我奶奶死了,今天有人从山上捎下话来,我好歹得难过难过,憋也得憋出泪蛋蛋来。
“奶奶?”江怀疑时愈发矜持,他甚至用指证的口气说:“你光亲奶奶这一周就死了三个了,你爷爷够能的哟!”“是福儿奶奶,我房东,”我还说我希望有时间让她活,我来死,她替我补习数学,到您这儿来补课。江坐在床边,双手按在双腿上,手按得很重,连我都看出来他在克制:“你的福儿奶奶在作文里死了活,活了死,一会儿是救骡子,一会儿是保粮仓,再不就是战山洪,且不说你福儿奶奶一双粽子脚会不会凫水,且不说全县数你们村海拔最高,洪水如何爬坡攀登,且且不说大旱连续三年,桑干河即将底朝天,我想讨教你是有一个福儿奶奶,还是有x+y个福儿奶奶?”
只有钟才滴答滴答呢,再说了不滴答滴答的是钟吗?江先生先讲中国算学、勾股定理、刘徽割圆术、杨辉三角形、祖冲之的密率和约率、中国剩余定理、秦九韶和朱世杰的天元术和四元术,后讲达贩移娴耐甘永砺邸⑽ご锏姆糯⒛推斩亩允⒎讯甑氖邸⒌芽ǘ的解析几何及笛卡尔从不做早操、赖在床上腻歪的事迹,以及牛顿发明的微积分,最后告诫我:在一个相对太重视文化的国家,必然会缺少一种精细的数学气质,盖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故耳。再言,连康熙还找来法国人白晋屁颠屁颠补习几何,慈禧都能高标达远发出“学习数学与天文学是当务之急”的号召,李大钊特别提出: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训迪,如今我教者诚教,你为何不能学者诚学?
此之前,江家有“八角楼灯光”之名,“数痴”“算呆”之称。传说江放个屁都想测量出半径,擤把鼻涕都想发成电,计算我自然成为他的娱乐、他的夜生活。江先生提示我:“你睡觉在前,做题在后,一如一加二,二加一,现在我要你先做一道老处女和猫的题,再做一道谁与谁是夫妻的题……”
我对江老师说,“我又困又饿。”“我让你做的可都是三百年前的名题、趣题。”江背着身说。我又说:“我又饿又困。”江老师又说:“能做名题、趣题上溯到三百年前也是幸运。”我说:“幸运的是猪和……”说到这儿,“你”字差一点脱口而出,多亏一阵剧烈的胃疼……
平日里,我对疼痛有呼风唤雨的本领,除了随身的气息和口水不疼之外,想让哪疼哪就疼,一天下来要不真哎哟哎哟几声,还真哎哟哎哟难受,尤其是学数学,我一见阿拉伯字母比见蛆还憎,不在身上哪儿找点疼,我不成了江先生的帮凶了?可这会儿,不想疼痛的我却觉得胃疼得荒谬诡谲,似有一大捆羊草在里面横陈,冷汗顺着脊沟滑游,身子止不住一抖一抖的,自己和刚刚宰杀后就剥皮的羊一样乏软温乎。我嘴巴发黏地说:“老处女和猫的题我保证在我当老处女之前做出来,至于谁与谁是夫妻的那道荷兰题,又是叫亨利又是叫埃利又是叫康纳里斯……又是叫盖特什么路德又是叫凯塞林又是叫安娜,这男女名字背下来天都快亮了,我失眠,回去做成不成?再者,总得给我一点时间仰望星星吧。”江用歪着脑袋表示疑惑,我便说:“是仰望动物园的猩猩,在梦中,在豆芽细的梦中。”
江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有一脑门汗,我说琢磨题琢磨的。“成,放你一马,回去先思考三个荷兰人同他们的老婆买猪的题,剩余时间——我是说你既然失眠,不妨从1的平方背到100的平方数,这是治疗失眠症的一帖良药。”
出门时,光影下江的身躯有竿高,还朝右倾斜。他人佝偻,影子粗细地盖住我的影子,他押在我身后,迫不及待地想关门,从刺溜刺溜的寒风欢喜若狂地冲进小屋的那一瞬间,江就啊嚏啊嚏地打起喷嚏来,尽管我后脑勺挨满了江的唾沫星子,可我的右小腹锐疼起来,脚软如云,于是,我长出一口气,转脸问他:“谁同谁是夫妻这道题非要做吗?”
江啊打啊嚏的同时,不耐烦地点着头,急煎煎地关上了门。刚才,他的影子是包粽的苇叶,我的影子是一撮江米,站在月光下,渺无一人,我的影子还是一撮江米,肚子疼得我蜷成一团,就觉得返回的路芦苇荡一样长,硬挣着回到寝室门口,我用脑袋撞门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
身下垫着的是蓬松柔软的羊毛,空气中的来苏味道暖暖和和的,隐隐约约看到一匹银光闪闪的绵羊被众羊抱起,放在绣着“祥瑞福禄”四个金字的羊辇上,羊辇迤逦前行……经过工厂时,烟囱依依不舍地释放着加了狼粪的烟雾,它们直上直下,似无数锃亮的锯条倒挂着。
……那是藜芦、苍术、乳香、火硝、细辛、甘松、降香搅和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在丰稔山闻过两遍,一次秋,一次冬。半腚腚先把它们碾成末,往羊的鼻孔里吹,后来,焚烧,薰羊舍,羊都争先恐后地打跟头,眼泪鼻涕一起流,有的羊还装扮成途穷的疯狗撵人、咬人。为什么招来这种味道?这是羊的专利!我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别动!”
“再晚来一步,肠子就穿孔了!”一位穿白大褂,戴白边眼镜的男医生对我说。
我妈也说过无数次类似的、比老树皮还老的话:若再晚来一步如何如何,幸亏还没如何如何,好像她掐着死与活的表呢。医生们啊医生,你们双眼深邃,鼻翼隆起,额前或多或少都垂着一排经过修剪的短发,但在磕牙对嘴的时候你们巨笨巨笨。倒是围在我眼前的一伙人中,数魏丰燕的脑袋大,她大声地说:“你的盲肠割没啦!”
“备皮,备皮啦!”一位矮矬子护士端着金属小盘子走进来,吆喝小吃一样嚷着,她走到我邻床边。
邻床女子穿着窦娥的白衣白裙,表情也窦娥。我把女护士幻化成了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薛仁贵,让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慢得像凝冻的甘油。窗外有白丁香的气味三三两两飘进来,尽管伤口疼得我五马倒六羊,唏唏嘘嘘正要开哭,可架不住那女子要备皮,被慰藉的感觉如一块锃新的丝绸从我光溜溜的大腿滑过去,我就对同学们说:“江老师的课爷可不补啦!”
“补不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苹果树上开梨花,你已经特殊化(花),还想咋。”
“你往宽畅想吧,寺庙里的菩萨有的坐一世,有的站一生,甭计较补课。”
同学们说,小程老师劝,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钻刺窝的傻瓜,一番废话惹得我心里更烦。魏丰燕问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杨美人劝大家别耽搁时间太长,用眼神挑了一下我的邻床,那女子说手软得脱不了裤子,在场的小程老师脸一红,打着再见的手势先出去了,杨美人接着说过两天班里要去下乡劳动,小侉子你逃得名正言顺。杨美人分明去追赶小程老师,话撂下,人也没影了。
我让魏丰燕弄点炒过的苦杏仁,还让她称二斤酱羊头肉来。魏丰燕伸手讨钱,“我又没上火葬场烧成煳嘎巴,”我火了,钱在寝室的小柜里锁着,我边说边掏出钥匙。魏丰燕又在揉她那对不知是真涨还是假涨的奶子,边揉边让我闭上眼,闭上眼……我再睁开眼时,魏丰燕走了,深红色的,失去光芒的又大又圆的落日从白丁香树林后面,向太平房那边瓦蓝色的、干燥的烟霭中冉冉下沉。
魏丰燕这王八羔子既没给我带来苦杏仁,也没给我带来酱羊头肉,而是把江老师叫来了,我几乎是吓醒的。江的身影比月光凉,比夜风寒,他认为我睡过了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醒醒,该补课了,你该补课了。”
江老师不仅带来了那副不可更改的冷漠的面孔,还带来了考试题。他倒不拘泥,从邻床搬过来张椅子坐下,上来就说:“你侥幸这一病,倒让我来这里给你补课,看来你真是不怕死于无知名下,一身精光,添累老师!”我说:“我不会死如鸿毛,我得的是盲肠炎,开刀即好,请您费心了。”江老师说,“这样最好,请你把精神振作起来。”此后,没想到我被牵连的事物有六个:其一,我又不是江远澜的干儿义子,我又不是能扶上墙的阿斗,他厉言说我一副村妇志向,安于鱼会游泳、鸟会飞翔、兔会奔跑、羊会吃草,活得太本能。看上个猴子也标致,相上个狗熊也美满,有一身的灵气,却无一点志向,完全是个市井小人,俗不可耐。嘿,他哪来的拳拳之心!其二,江老师说我比芒德布罗命名的分形还忙碌,为什么偏偏这会儿病?我面带疑惑地问什么是分形,江老师厌烦地说就是被狗屁文学家借用云彩、蔬菜、树木、爆玉米花、根、风景去想象的事物。女人一得病就聪明,“分形有什么不好?总比永远是同一形状的正方形和圆好吧,想想正方形和圆,都为它们可怜。”我右手捂着伤口,小声说。“嗯,至少对正方形或圆来说没有什么能即兴改变的。或许你的盲肠炎是为即兴而得的。”江老师说这话也不怕碾着舌头,他还别有用心地说:“病了还有人给你补课,你多与众不同啊!”“其三,江老师说:“请原谅我像鸷一样地无理,你的实际岁数是多少,这不仅关系到你用药的剂量是否准确,还关系到你的入党问题,石老师让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她。”我的麻药是打得多了点,再加上我对麻药过敏,苦胆里的水都吐了个净光,在手术床上嚎叫连天,这会儿还觉得嗓子让火和辣占了先。开膛剖肚的药量都用过了,错与不错找谁去?倒是我怎么突然有了“入党问题”?妈呀,爷才十四岁,我赶紧捂住张大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江老师……其四,江老师递给我一张收条,收条写道收“唐小丫五元整(围巾费)江远澜于1973年4月23日。”捏着收条。我说,“我能不能把那条围巾半价卖给你?”我实在有些心不甘,那条鼠灰鼠灰的围巾凭什么值五块钱。江老师问我“在一至九的正中间是哪个数?”我说“五,”江老师说:“此数最合中庸之道。”我嘟囔:“幸亏你五字前面没加二百。”江老师便说我不是对数字一点都没感觉的笨鹅。其五,江老师问我给羊断过尾没断过尾?我说给羊断尾和补课有什么关系?江老师说他昨夜得一梦,梦到在他的学生中若有一个给羊断尾的人会令他终身不得安宁。他说我是搞数学的,安宁比命都重要,他还说只有我具备给羊断尾的凶狠,他让我一定不要做这件事。我说我昨夜梦的恰是拾到一把斧子,你就让你的梦徒劳徒劳吧。给羊断尾算什么,我还对海盗们轰轰烈烈的业绩心向往之呢。其六,江老师问我住院病人的伙食是不是细粮,大米饭是否能占三分之一?我若不吃,能否卖给他?江老师很内行地说:“至少在你没放屁之前,连流质食物也不能吃。”“五分钱一碗。”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说道。“学校是三分钱三两米饭,我给你四分钱如何?”我几乎要唯命是从了,可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把数学卷子冲得哗啦啦的响,波浪般的卷子绮绮软软,如老路上生的青苔一样享受朝霞夕曛,幽幽清风。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做这些卷子,不再让我补课,我的大米饭全都白送给你。”“数学对你来说真是不毛之地?”江老师想不通地问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成交。”江老师脸上猛然跳出一丝笑容,可是笑容中带着萧瑟青黄。江老师走到门口,回头问我:“别人都是用肩背书包,你的书包为什么总吊在脖子前?还有,你的红卫兵袖章为什么嘎啦嘎啦响?你在手套尖上缝了那么多乒乓球大的红绒球,活像舞狮人穿的鞋,你毫无审美能力,噢,你的手术单是我补签的字,谁让我是你的倒霉的班主任呢!”
江老师话说到这时,魏丰燕和小程老师出现在门口,魏丰燕是一副身条盈如柳线的美好感觉,小程老师是一副脚步轻如梅钱的关切神情。江老师转身时,几乎和小程老师鼻尖对鼻尖,但他对小程老师的到来相当冷漠,视而不见地昂头离去时对我说:“你能去,还是最好去。贾校长问了我好几次你的情况,贾校长说你这个红卫兵大队长是他亲手提拔的。”
一提到贾校长,我的心咯噔一沉,于拙老师的尸体被我从房梁上抱下来的同时,谁让我无意中听到了贾校长乱搞了于拙老师的老婆呢。从那开始,我与贾校长的关系就已经开始紧张。贾校长提拔我当红卫兵大队长与让我去南坳,都说明他对我很惦记。我曾经对贾校长说过:“我是蝙蝠,白天眼盲;我是绵羊,惧怕豺狼。”但我实在太不策略了。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让贾校长更警惕、更紧张。
“还好吗?”小程老师走到床前说,“顶多再疼两天就过去了,到时……”我摇头不让他再往下说。
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小程老师坐。
“莫名其妙坐过的椅子我不坐,”小程老师笑着摇头,“谁坐谁屁股上长算盘珠子。”
魏丰燕抿着嘴笑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浸满奶渍的小毛巾擦着满是尘土的床头柜,擦完柜子,她便把那块小毛巾提手抖了抖,又塞进怀中。魏丰燕还拿来了我替换的内衣,咣当了好几下,打开柜门后,扔了进去。这厮胖,干屁点事都惊天动地,“你躺着,我忙着,运道差,运道差,他人吃酒我吃茶。”这厮乳臭纷纷还怪话连篇,还说我的盲肠看上去崭新崭新的。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弯翘翘笑着,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他捏着一张一折为二的《人民日报》,报纸被油浸成了淡淡的黄色,犹如年代久远的羊皮账簿。他站在床尾,看我的时候目光明亮熠熠,他左手把报纸一揭,右手拿着一张比脸盆还要大的羊油葱花饼。
窗外新抽芽的小草除了出土的清香还有发甜的辛辣的味道,与风争着拥入:羊油葱花饼用的是羊角葱,它的辛辣扑鼻甚至稀释了医院南侧化肥厂氨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每次和江老师做别,我都会像心脏病发作后缓过来似的松口气,“这饼可香了,”小程老师递给我,让我吃。我苦恼地说:“我还没放屁呢。”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我又说:“等会儿送饭的来了,你们把大米粥给江老师捎回去。”“为什么?”我猜到小程老师会纳闷,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江老师间的协议说了。小程老师抓起搁在枕边的卷子说:“难道这就是江远澜带给你的关怀?”说着,把卷子朝身后的垃圾桶里一扔。他全心全意看着我时,思绪皱皱巴巴像在羊的胃里反刍过了,突然,他换了口气问我:“做手术时要脱光衣服吗?”
魏丰燕像只胖蘑菇蹲在垃圾桶旁捡卷子,小程老师的声音就更像捏造出来的,充满了羞涩和不安。
“反正没穿鞋。”
“听说你那截盲肠崭新崭新的?”
“放他妈的骡子拐弯掉沟屁,”我瞅着站在小程老师身后油桶般的魏丰燕,忿忿地说:“那截盲肠就算再新,在我肚子里也沤了十来年了,丢到圈里,能把猪吓得翻白眼,吐白沫,拉白屎……”“行了行了,你得话痨了?”小程老师打断道:“听说县西南羊瘟蔓延,去大泉山种树的事要先搁下,要先去南坳疫区焚烧和深埋死羊……”魏丰燕嘟着嘴说:“爷不想去,爷哪儿也不想去。”“瞧你那思想,”小程老师数落道。“思想是瞧能瞧得见的么?”魏丰燕小声地争辩完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挑剔露在墙皮上的麦壳和麸皮。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脸盆里趴着十几只铁灰色和豆青色的蜗牛,我猜蜗牛是来洗脸的,就把一暖壶热水全倒了进去,蜗牛先沉后浮,脸盆底有星星点点蚕籽大的蜗牛粪便,而蜗牛的尸体却在水面上荡漾……想到这儿,我罪疚地把头转向窗外:一棵节节疤疤的树枝上开着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断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着两只麻雀,它们交颈,互相搔挠,迅疾飞走时有花瓣飘落……我能去南坳么?江老师提出的“入党问题”,贾校长的意见,和小程老师送来的那张羊油葱油饼显然都是教益,“我……”,我刚要说我要去,被一个喷嚏挡住了,我蹙眉闭眼缩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师也在克制一个喷嚏,他双手捏着鼻子,大张着嘴吸冷气……之后,我们两人对笑着,我感到了浅浅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浅浅的被动,我紧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摸上去又湿又冷。
“我要去南坳。”说完这话,那截盲肠一如门前的风铃在我眼前无休止地摇晃,伤口烧灼地疼起来,伤口还像酸,不断地侵蚀着我去南坳的决心。我抓起羊油葱花饼吃起来,吃相凶猛,我边吃边说:“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没有?”小程老师抓住我的手腕子说,没放屁前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满嘴都是饼,含混不清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挣开了被小程老师捏白了的手腕子,边抖着手腕子边朝小程老师做怪相,我说:“能把江老师打发走,我当然要吃饼庆贺庆贺。谁也甭管我。”
小程老师不由分说从我的饼上扯下一大块递给了魏丰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却伸出食指直戳魏丰燕。小程老师说:“学校的书架书柜全都一锯两半,变成了围羊的栅栏,学校不但要养羊,还要在操场种苜蓿,解决羊饲料问题。现在有的师生在募捐,为绵羊和山羊买青霉素和长效磺胺、砷流药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师生正动员各家各户献出锅底灰,听说用锅底灰和盐卤调匀后给羊擦在身上也顶用。有的师生在探讨羊猝狙这种最可怕的传染病哪儿来的,绵羊的发病率为什么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采食后都在六小时之内死亡等等问题的同时筹备“开门办学”现场誓师大会。美术设计请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师不动声色的讲叙完全是他追求的军事家研究战略构想和战术方案时的角色体验,他既不是元帅督师,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剑佩弓刀搂搂抱抱,一门心思想的全是铁马突塞、犀军惊潮,真难为他生不逢时,不能千里奔骑,攻城拔寨。当从遥远的桑干河方向传来那里彻夜焚烧羊尸体消息的同时,一股类似磨损了的皮革气味与1605农药那刺鼻的葱味也悠长舒缓地拥抱了整个县城。在人们被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时,小程老师却心向往之地对我说:“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的。设想一下,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位伟人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眼花缭乱的光彩。”我说:“苏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这外甥打得哪门的灯笼?”小程老师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脚丫熏死人啦!”我没好气地说,小程老师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没有不臭的。”“就是就是,”魏丰燕拔出正吮个没完的油指头,马上帮腔。“再说了,不臭的能是球鞋么?韩信的脚臭、斯巴达克斯的脚臭、巴顿的脚和斯大林的脚一齐臭,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脚是不臭的?脚不臭的男人没一个是好汉英雄。”
我翻转身,一只脚斜跨着被子,被子团成个包袱被我抱在怀里,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头埋低,伤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攻势,我的忍耐力早已溃不成军。
“你能去还是最好去。”小程老师满腹心事地劝我,“旷世空前的死羊场面哎,再说,再说了,为了怕你伤口崩开,我连缝合针和羊肠线都准备好了。”
车走一辙。
我翻过身,平躺,脸对着天花板说:“再帮我准备点消炎软膏和纱布、绷带、酒精棉球好么。”
……小程老师和魏丰燕前脚刚走,那位被备了皮的病友杀猪般嚎哭起来,说她下身的毛毛不见了。
“哭啥,她会比韭菜长得快!”那个矮矬子护士闻声而来,站在门口喝斥道。
白马牙在西门外汽车站干起了皮肉生意且买卖兴隆。她比春风送来的甜蜜的黄色花粉还要甜蜜,她的到来使男人们嘴唇发干,情不自禁地想用舌头去舔。消息灵通的方向明副校长溜溜达达就找到了白马牙。白马牙蝉鬓高髻,斜插一枝红珊瑚串缀的簪子,给人动荡、飘曳的美妙感觉,她的两排洁白的牙齿就是老虎钳子,非常洁白的老虎钳子一下子就把方向明
的魂给夹走啦。去的次数多了,方向明就囊中羞涩,请求赊账。白马牙问方向明叫甚?方向明说他叫江远澜,白马牙于是就把江远澜的名字写在了她的羊皮褥子光板的一面,还写上江远澜共欠花账十二元(一次二元)。
白马牙从一张被嫖客丢弃的《铁路时刻表》获得了灵感,给老嫖客规定了到站的时间和离站的时间,老嫖客与老嫖客之间没矛盾,都觉得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新嫖客觉得人民铁路爱人民,不应该有新老之分、前后之别,更不该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白马牙事后在公安局交代时检讨悔不该腾不出时间给新嫖客都是后话,当新老嫖客打成一团时,白马牙一身的环钗跳跳蹦蹦,一脸的脂粉僵僵硬硬,她身着猩红的肚兜,绿色的提花绸裤紧裹着大腚,裸露的双肩和前胸如包浆的羊脂玉,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始终,她的脸上都漾着微笑,觉得为她打架的新嫖客比老嫖客更冒失感人,她斜倚在炕窗边,斜睨着整个场面,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接着,她哼歌唱起了:“疼我的人儿别退后,打打杀杀都往死揍……”接着,她和新老嫖客入了班房……接着,江远澜被公安局请到了看守所。
江远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脖子比平时涨得粗了一圈,变成一条鼓足气的小毒蛇了。街道两侧开着店铺的人们都停下生意,尤其是压面条、卖豆浆、卖羊杂碎汤的小店主带着他们身上特有的香味来瞧热闹,更激起江远澜对刚刚煮好的大米饭的无比垂涎。
如果不让江远澜无辜,谁还能对得起无辜这个名词呢?韦荷马感慨地说无辜是所有痛苦中最华彩的体验。代表校方去公安局把江远澜接回来的韦荷马见到狱中的江远澜时一下呆了:江整个身子趴在铁栏杆上,两只精细瘦长的胳膊伸到栏杆外,双手抱着一部比砖头还厚的《韦氏大词典》在咕咕噜噜念着……江远澜一见到韦荷马,马上表达出让韦荷马想方设法把他关到“小号”的殷切希望:“我见到一只孤雁远比见到两个地球更亢奋!”再说了,江远澜把上衣撩起,露出腰带上悬挂的一把计算尺,一把圆规和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火柴盒大的橡皮,他用手指着,示意他有急题要急着做:“我正在反推黎曼的广义函数论与魏尔斯特拉斯的不同,黎曼把他的每一个概念都变成一幅图像,人们一旦明白了它的意义,便会永志不忘。而魏尔斯特拉斯用级数和解析变换……”“你想怎样?”毫不客气打断江远澜兴致的韦荷马生气了,站在江远澜身后的一个独眼青头皮的后生正朝韦荷马做十分下流的动作,他的舌头比狗的舌头还灵活。“我觉得大天才都是直觉主义者,读其著述,顿生疑团,经其道破,便涣然冰释。问题是在理论上评价数学的伟大,远比产生伟大的数学更难!是告诉学生去投靠解析,在‘空间中想象’中悔悟,还是诱导学生埋头几何学冗长的计算,在晕头转向的过程中获得体验?有没有第三条道路?我不想谁想?”江远澜用手背拍打着《韦氏大词典》的封皮,不胜烦躁地说:“我在虚度光阴!”
韦荷马从江远澜假装恼火的表面读出江远澜饿得快不行的实质。事实上,韦荷马是在江远澜被抓走后的第二天黄昏来到看守所的。警察说江远澜既不吃秫黍糕山药蛋,也不吃糠糊糊腌酸菜,瞧他软得像麻袋片吧,警察还纳闷地与韦荷马探讨:虽然林子大了,但这也叫人?他放的屁都像庄严的汽笛。韦荷马相信警察不知道阿基米德死于一位罗马士兵之手的意义。韦荷马不相信毋吃大米宁死的江远澜算不出留着青山在这笔账,江远澜跟警察叫板,跟大米以外的所有粮食叫板是否有更诡谲的阴谋,韦荷马甚至和警察商量:“要不,就让他再在这儿呆着?晚几天再放他?”
警察问:“他就是那个刚到县城,就被赶驴车的拉着在城门外兜了一圈,被骗去二十元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最会走棋却从不和他人走棋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半夜三更用凉水洗澡,一年洗澡三百六十五次以上的家伙?”韦荷马点完头以为警察的好奇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那位警察手成个“八”,支着不大的下巴颏儿:“哎,他怎么能记住全校一半男生的名字,却叫不来一个女生的名字?”“这要问你们,”韦荷马接过话茬儿:“就他,也能伤了风化?真是风化还是疯话?”
警察也骂白马牙嗑瓜子总粘吐沫,红口白牙瞎说。韦荷马又问陷害江远澜的是谁?警察擤了一下鼻涕:“你们学校真正在培育人才,谁能赶上方向明的温柔典雅,谁能赶上方向明的花哨能耐,他不但把学校的彩旗给白马牙做了彩裙,还把学校的手风琴、月琴、扬琴搬了去,给白马牙献殷勤呢。”
……从看守所出来,江远澜不讲话,一句话也不讲。韦荷马告诉江远澜:“管你案子的警察叫毕家锁。”江远澜斜睨了韦荷马一眼,把夹在腋窝下的词典往紧里夹时,尖瘦尖瘦的肩膀几乎从衣服中刺出。韦荷马又问:“你回去是先洗澡还是先找方向明算账?”说这话时,正经过县副食品公司,尽管已经打烊,油腻肥厚的门板缝中还是散发出卤肉露骨的浓香,趴在石条台阶上的两条柴狗发着呜呜呜呜的声音,江远澜别过脸去,蹲在副食店对面街口的几个小贩卖着炒瓜子、干杏肉、沙棘枝、黑枣,一律愚蠢地半张着嘴,目送二人离去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好一阵才响起。
经过理发店、小五金店,经过皮货收购店、籽种店,经过杂货铺、修鞋铺,经过邮电局、粮食局时,夜风停了,江远澜不走了,他双臂合抱住《韦氏大词典》,问韦荷马:“稀里糊涂地把我关进去,稀里糊涂地又把我放出来,难道我有浏览公检法机关的兴趣?至少该问问话吧?”
“瘦得像个西葫芦的人是谁?”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白马牙隔着窗玻璃指认嫖客时,反问警察江远澜是谁,她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好奇?韦荷马做为知情者,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羡慕江远澜在爱情,乃至扩大到更宽泛的男女之情之事的刀枪不入。他拍拍江远澜的肩膀,拍得相当感慨。
……都走到羊巷,校门隐幻出现时,江远澜才深思熟虑道:“如果方向明赔我三十六斤大米,我可以既往不咎。”
“明天一早就要去南坳了,要赔,也得从南坳回来吧?”韦荷马双手插在裤兜里,尽管兜是漏底的,他快速地捻着指肚,下意识地捻着。
“可抓我的时候连让我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给!”江远澜说完,猛地掉转身,“去哪儿?”韦荷马急问。“买烟!”江远澜回话时,影子已经丈余长了。数盏灯影摇曳不定,有着微弱光芒的路灯突然同时灭了。
……江远澜费力地挪动着脚步,隐没在黑沉沉的小巷的深处,能听到马车颠簸向前,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是隐没在梦中的一场幻影吗?韦荷马伫立在原地,陪伴他的只有猛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叹息,他老婆说好了一过晚上八点不准回家,现在正是新闻连播时间,只是已经播报到了老挝民主解放阵线如何如何,韦荷马觉得校园里脏兮兮的湖水仿佛是熔化了的铅块,灰白色的光芒沉落在湖光之后变成了一条湿漉漉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又湿又凉。
江远澜并不是去买烟,他去了西门外的3号兵站。不日前,就在小侉子和小程老师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不是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眼地出现在校园吗,坐在那辆车上的是个参谋,他是请江远澜帮忙的。
纯数学家通常是瞧不起应用数学家的,江远澜的脑子之所以出拐,是那位参谋答应在江帮助完成任务后,可以赠送给他五十斤大米。有关数学的学术著作可能有线性顺序,而数学家的头脑可能没有,更何况银灿灿五十斤大米的诱惑,只有机器人不受诱惑,江远澜边走边为自己开脱。
在这风月无边的晚上,江远澜要解决炸弹投掷问题。限于军事机密,江要为3号兵站销毁一个废弃的军用仓库,这个军用仓库离万里长城——罗文皂段只有一百米的距离,稍有不慎,炸掉的很可能是长城及罗文皂村近千村民。
江远澜坐在军营椅子上的刹那,觉得自己比方向明还混蛋,他的脸腾地红了;刚才经过的一排排灰色的营房变成了威风凛凛戴着面罩的仪仗,审视他不算,还把冷春的寒意全倾泄给了他。我让方向明气蒙了,要不我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江远澜如是告诫自己时,还想到尊贵的老虎像螃蟹吐沫一样吹着单簧管时的德性就是自己现在的德性。
战士端来了热茶和蛋炒饭,扑鼻的香气激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椅子掼倒,“我不是来面对比黎曼曲面更可怕的挑战的!”他自说自话,怒气冲冲欲走时,竟没能找见门。幸好,这时几个参谋闻讯赶来,热情地把他围在了中央。“我是一个傻瓜!我糊涂透顶”,江远澜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让参谋们赶快把问题摆出来。
让江远澜对付炸弹何时从飞机上投下来,确定炸弹在什么地方击中地面,对江远澜来说轻而易举。他得知了有关时间和高度的某些数据,又扫了一眼军用地图上引爆点的经纬度,马上用毕达哥拉斯定理找到了解答。江远澜在求助公式,写出计算程序时,一边用一种断然的手势禁止任何提问和议论,一边自己时不时地嘟囔着……江远澜极不习惯在他演算时他人屏息无声的注视,他显得极其紧张和活跃,他随手在一页便条纸上写出Q=(c2-b2,然后在一张正式的纸上写出:1列自乘,2列自乘,相减,求平方根。他让参谋打出他的指令,又让另一个参谋把10来个数据填入1列和2列,江远澜凝神专注、神采焕发地又命令一参谋按照他的指令去计算,之后,他贯注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在3列中写出了答案。
一位参谋在他的答案上盖上了“机密”字样,蓝色的“机密”章让江远澜又紧张起来,用刺人的凝视盯着时,还张大了嘴。
……参谋们把江远澜送出门,一辆上海牌轿车停在一棵粗大的榆树下,玉青色的榆钱儿正热情、繁重地把枝条压得不胜疲惫,摆晃个不停。一只有着优雅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神情的老鼠姥姥领着一群小老鼠直奔军营伙房去了。一位参谋握着江远澜的手说:“万分感谢您的支持,”并示意江上车。江远澜心里说浅尝辄止,嘴上也说:“浅尝辄止。”江的声音不大,再加上轿车的发动机正在发动,两位参谋分神地仰望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兵站对面的电影院高音喇叭又再播告南坳疫区的最新疫情,江远澜则坐着小轿车回到了学校。
不知道是谁放倒了消息树,江远澜坐着警车离开校园,又坐着轿车回到校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事情发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声称目击者的有一对猫头鹰和一双狐狸夫妻,包括近十位老师,其中包括被老婆关在门外,冻得唧唧缩缩的韦荷马。在去南坳的路上,师生们都说莫名其妙越来越邪乎了;江远澜拎着两个猪腰子形状的墨绿色的大饭盒,手臂摆动的幅度大得夸张滑稽,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地一路上用肢体语言炫耀:我带的全是大米,东北大米。
南坳距县城八十公里,学校队伍行进到一半时,便闻到了焚烧死羊的强烈味道,这味道如一股回暖的气流,悄悄弥漫天空的同时传达出死羊达到高潮的信息。再等来到南坳,当地兽医们站在坍了垣墙、台角的戏台子上声嘶力竭地讲叙疫区各村的情况时,张菊花主任正带着我和几个同学筹备誓师大会。来自全省各地的兽医也正在搭帐篷、安锅灶。
我注意到同学们的脸,尤其是杨美人、魏丰燕的脸如山丹丹,青春灿烂。我的脸青灰,一如友仁医学院大厅赭石色的墙面,苦菜花的晚辈。满打满算也才是术后的第四天,一路上,我像羊一样弓着腰行进,我的右手一直捂着右下腹的刀口,刀口不时有红如浆果,黄如杏汁的液体渗出,似有无数的蚊蚋在伤口正反两面若有所求地哼哼着穿行。
一路上没见贾校长的身影,但此刻他却像“神行太保”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他身后的还有戴着前进帽的刘主任和满脸慵倦,眼袋下垂的方向明。“好了吗?”他神态高深地问我。“好了吗?”贾校长又问一遍。
贾校长从倾圮的后台走到前台时,光注意看稿子,被一个板凳大的土坑给绊倒了,身子狗吃屎一般准确地倒在戏台上,引起台下一片哄乱。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后,没掸拂前身包括鼻尖、额头上的土,而是很威严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老师们,同学们,校党委,校团委,校红卫兵大队部一致决定:
一、由各班班主任、兼课老师及红卫兵中队长带队,深入南坳公社下属十一个生产大队,在消灭疫情、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的同时,富有创意、因地制宜地上好文化知识课。
二、由各班抽调十名男同学,参加埋尸队,主要负责集中深埋羊尸。不但要防范觉悟不高的老乡偷死羊、剥死羊皮,把死羊肉卖到大同市、口外的非法行为,还要高度警觉地富反坏右趁机煽动和破坏行为,必要时可押送公安司法部门严惩不贷。
三、对活着或尚活着的所有羊只,不分绵羊山羊,一律进行羊瘟血清和疫苗的注射工作,并用3%—5%的六六六粉稀释之后给所有没断气的羊、特别是羊羔、母羊沐浴三分钟到五分钟,有条件,有经验的师生顺便给羊羔做一下断尾手术。生物老师可借死羊解剖讲解羊的有关知识,扩大自己的临床实践。
四、在目前劳力和物资较为匮乏的前提下,可以焚烧一部分病情严重、生还无望的羊只,但必须是在废砖窑或闲置的炭窑中焚烧,不得暴尸于野。
五、对羊圈、羊院、羊棚栏及羊食槽、水槽,羊鞭子、羊铲、羊饲料口袋及与羊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东西用5%高锰酸钾溶液喷射消毒,对羊倌、羊伴子进行培训指导,教育他们不得偷吃偷拿专门拨济给病羊,尤其是种羊的黑豆、胡萝卜和萄萄糖。
六、针对疫情地区人心惶惶、悲观失望的情况,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地排演一些文艺节目,比如三句半,二人台,男女生小合唱等。毛主席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语录要大力宣传,力求党群密切团结,师生密切团结,同仇敌忾、干净彻底全部地夺取这场消灭羊猝狙瘟疫的伟大胜利。
几簇一抱粗的芨芨草不知怎么上了戏台的屋顶,它们在瓦缝中生长,在这春光融融,阳光酥酥的时刻,摇头晃脑地被风颠倒得不能自主,点缀其间的还有一种茎红红的、叶碎如枸杞、精美的花苞有鸽蛋大的无名花朵,也在风中摇曳着妩媚。
台下师生们的热烈掌声让贾校长很受用,他在扫视台下时发现江远澜非但没鼓掌还背抄手,侧身跟韦荷马说着什么,韦荷马象征性地鼓了掌,贾校长把站在戏台一侧的小程老师招手叫过来,手捂着嘴,在小程老师耳朵根说了几句。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朝台下的江远澜扫了一眼,走下废弃的戏台,朝江远澜走去。
同时朝江老师走去的还有我。我让腰弯的幅度再大一点,步子再碎,再慢一点,小程老师边走边侧目看我,我用右手死死顶住刀口,尽量让小臂和胳膊肘呈垂直状态,右手腕竭力朝外翻,让病态可掬。
我和小程老师前后脚来到了江老师面前,三个人都走神得厉害。小程老师觉得我的姿式像溜冰。江远澜飘飘然的,好像连脚都没有了。小程老师让江远澜在埋死羊和给羊断尾这两项工作中挑一项。江远澜鼻子哼了一下,说:“羊吃的草,命也就是草,我是何许人?”说罢,他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是他话一说出口,非把渺小的小程老师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似的:“我的精力和心情是用在我的数学研究上,上一周,我已经给贾校长打了报告,首先我要有个宁静的星期二,才好在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有机会研究费马大定理——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宁静的星期二。”
江老师的一席话让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基督遇难时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光荣,我被逼到这个份上,我必须要成全江老师了。我对江老师软绵绵地说:“我要去给羊断尾。”江老师说:“天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恶毒!”我说:“我不恶毒,从不恶毒。”小程老师也忿忿地说,“让你的星期二星期三见鬼去!阿尔巴尼亚,”小程老师大声叫着江远澜的诨名:“这可是在中国!”小程老师警告着。“阿尔巴尼亚不在中国,它在世界的版图上。”江远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副不屑的神情:“到处是在进行着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如果你不是疯狗的话,搞体育的恭喜你了。再有,通过你的表现,我突然意识到说了一辈子废话的孔老二也说过一句实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要是艾森豪威尔,一枪先把你崩了!”小程老师说完,拉着我的手朝南坳公社所在地的下堡村走去。走到半路,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先是贴着南面的土崖土峁疾走,然后黑压压地向西南方向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一尽,不论是挂满榆钱儿的榆树,还是已抽出指甲盖大嫩芽的槐树,新叶发白的杨树都被风吹得像黑珊瑚一样婀娜起舞。我注意到路边水淋淋的小草苍翠欲滴,没注意到进沟后一层又一层兀露的岩石被风雨磨削出卵形的基部,从沟底滋生的寒气、泥土味、牲口的粪尿味都被雨水冲出来了。
一路上,一路路人马耍龙似的东奔西窜,或者拿着白森森的铁锹,或者拿着白晃晃的刀子、白瓷盆、白铁箱子。我和小程老师穿过吆喝声哨声喇叭声不断、火把游走、人影的街巷,直下到了堡底。小程老师抹着满脸的雨水说羊猝狙的病原是C型产气荚膜梭菌。再抹脸上的雨水又说羊猝狙这病由消化道感染,多发生在低湿地区放牧的羔羊和青年羊,绵羊的发病率较山羊高。
小程老师还想抹脸上的雨水,告诉我病畜突然停止采食,其情景犹如接到绝对信号,四肢平展、头上仰、磨牙抽搐、口鼻流出白沫、痉挛倒地,半天之内死亡。可是,暴雨暴停,小程老师抹不成脸上的雨水就甩了甩一头湿发,说从来是将对将,兵对兵,这可好,乱成一锅粥了!我知道小程老师觉得只带了我这么一个兵很没面子,就宽慰地说大小三军排阵势,挑枪出马只一人,人多了乱,龙多了旱,鸡多了不下蛋。小程老师说横战竖战我想念千万遍,我是翻天鹞子不惧死的,可我这双擎青天扭乾坤的手,却来摆弄羊的尾巴。你知不知道极其眩目的色彩只有在战争中获得,你知不知道极其优美的动作只有在战场上诞生?我和你搞羊尾巴,连蚂蚁都会嘲笑我们,我们的可悲之处在于没有敌人,只有羊尾巴。我说戏有大小,角色无大小,等第三次世界大战真要打起来,我给你个团长旅长的干干。小程老师捋了我后脑勺子一下,说麻雀焉知秃鹫之志,我就笑了,附合道就是就是。
石磊磊和庄稼重老师带着一班人马去焚烧死羊,用羊皮口袋装了好多的煤油,还用羊皮囊装了好多的汽油。我对汽油味道一往情深,它几乎是烦嚣市廛的独特气息,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走了好远,要不是小程老师大声地喊我,我肯定开小差了。
再等我和小程老师走到堡底尽头,走进深陷在黄土屹崖里的羊圈时,月亮名贵地请出来了,陪同的是银河两岸千万颗璀璨的星星。
在这皎洁的月光下,稀落疏散的羊粪蛋风干的是黑绿色,没被风干的是褐色,踩在脚下,有的发绵发酥,有的硬如石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羊尾巴搞掉,倒是做了一次小程老师的小尾巴,感到羊毛般轻盈温暖的心境能战胜被雨淋得精湿的身体的寒冷。在羊栏,小程老师让我拉风箱,他在一边捣鼓着什么。我胡噜来一堆羊粪做火引子,先把火苗渐渐从由黄到白的烟群中抽出来,高,再把火苗捋直,不许它软塌。火光映红了小程老师的脸膛,他的眉毛丝丝发光,根根闪亮。他手中的铲状烙铁被火苗舔过来舔过去,开始时,还有火苗长了翅羽飞走,后来就没有了,火苗紧得像一个红铅球。倒是烙铁有锈,锈色轻薄,锈色婀娜,经不住火苗的抚摸,迸溅好几下才走。银色的月光穿过窗栏,无声地渲染着一派宁静,烙铁逐渐流露出它的热情,通身洋溢出一层浑厚的暗红的石榴汁般美来。这时,小程老师命令我把风箱停了,站起来。小程老师侧身弯腰,将接受断尾的羊羔抱在怀里,嗅了嗅,递给我。
我一上来抱得紧紧的,像匪兵抢到了包袱,以至弄疼了羊羔,它的咩咩叫声像无力的抽噎,别的羔羊吓得缩成一团,咩咩乱叫。小程老师让我把羔羊的头朝上,我笨得不会做,小程老师手一挥,马上有一个帮手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杨美人。杨美人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羊羔,羊羔的头要多朝上有多朝上。小程老师屁股对着杨美人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看到杨美人嘴巴浅笑深笑都松弛,眼大睁小睁都无光,肮脏的棉袄领子有指宽的污垢,在她短粗的后脖颈上还有一颗黑豆大的痦子和三颗黄褐斑。杨美人熟练准确地将羔羊一侧的前后肢分别用夹套固定之后,叉着腰看小程老师。小程老师让我和羊一块儿坐在了特备的木板上,还让我老老实实别乱动。小程老师反戴着羊卷毛的皮帽,额头开始发潮,眼睛紧眨慢瞅有砂子硌着似的。接着,小程老师屈右腿跪着,左手用力拉直了羔羊的尾巴,羔羊发出了颤颤的咩咩声。小程老师在羔羊咩咩——咩的叫声中再次用力把羔羊的尾巴紧贴在木板上,右手握着烧好的散发着羊脂味铁味的烙铁,在距羔羊尾根三指宽处,将皮肤向根部稍稍拉了一下,慢慢地均匀地用力,将灼热的烙铁压切下去……烙铁压切出的嗤嗤声与源源不断的羊毛羊皮羊脂羊血等焦煳的味道让我突然想到我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次次被冻住,一张宝石蓝的电光纸啦一声被裁成了两截,一条跳波的鱼儿飞到了岸上。小程老师把皮帽丢给杨美人,用讲课的语调说之所以给羔羊断尾是为了不让屎尿把羔羊的后腿毛弄脏,另外,更重要的意义是只有给羔羊断尾,才方便羊的配种生育,尤其是母羊羔。杨美人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扭捏捏地重新系好葱绿的围巾,歪着头,一面摘身上的羊毛,一面追在小程老师的身后。小程老师说我要再去找些人手来,并把烙铁放在了灰不溜秋的窗台上。
转眼间,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我守着那堆衰老的火苗,听任它们除旧布新地燃烧。我把随身带着的几个煮熟的山药蛋嚼成泥喂给刚被断尾的羔羊。羔羊在我的怀里蜷缩、哆嗦。别的羔羊试探地走到我周围,忽地又受惊般散开。一编窗下,残雨滴粒,残雨绰约,我知道断尾的气味太难闻了。被月光染过的窗棂银灿灿似蛇鳞,紧着,一股雄黄烧酒的味道咿呀嗨地钻进鼻腔,一胖一瘦两个老乡打着酒嗝探头进来:他们身上有一股发潮的羊膻味和蜜糖板结后的酸酵味,胖的老乡问我,“咋你一个人?娃是学生?”我用土话回:“你俩来做甚?爷一个人影影敢情不行?”瘦的老乡插话:“揭开了锅,找锅盖,挑开了碗,没有菜,队长让我们来配合,意思就是听喝!”我指着挤在犄角旮旯的一伙羊羔说:“它们命大还是命小?”胖的老乡和瘦的老乡一齐摇头,一齐说:“不敢说不敢说。”我从他们二人躲闪的声音中探到了他们的出身,知道至少是富裕中农以上的成份,再看他们穿着厚得像三层甲胄的棉腰(棉坎肩),脚上穿的是落伍的毡窝窝,就问他们是愿意给羔羊断尾还是起圈粪。“起圈,起圈,”二人说着脱下毡窝窝,打着赤脚,从羊圈的横梁上抽拽出两把铁锹,呸!呸!朝手上吐口唾沫后便干了起来。
两双毡窝窝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挂在出檐的椽子上,从暗处看像腊猪头。被铲开的羊粪有热呼呼酸丢丢的腐味,再由窗栏抛出去,就把遗留在这个羊圈里的他们身上特有的秫黍气味、熟皮裤淡淡的膻味及羼杂在他们头发上的汗臭味都甩出去了。他们拼命干着,转眼间清出了炕大的一片,他们认定我是监工的败类,认定自己是在修造享殿碑亭,表情神圣。嚓嚓嚓,嚓嚓嚓,铁锹铲进粪块的瞬间竟摩擦出火星!起圈是件苦重的营生,远比给羔羊断尾费时耗工,他们受着重苦又一声不吭,我也忍着伤口嘶嘶啦啦的疼痛,从梁柁上扯下把铁锹干起来……
受到寅时卯刻,就听到门外一阵且收兵且收兵的叫声,小程老师人未到声先到,紧随其后的除了杨美人还有魏丰燕,她们俩在门坎上刮鞋底的泥,一边刮一边说:“这才是,这才是,累得奴儿不行行。”魏丰燕说:“小侉子,阿尔巴尼亚有请。”杨美人说:“小侉子,莫名其妙有请。”小程老师说:“江远澜在临时指挥部等你去呢。”“哪头驴好使使哪头驴,”我扔下铁锹,嘟囔着出门,没计较那三个人帮凶帮腔是内行。
一路上不断有一群群的老乡或同学推着一板车一板车的死羊与我擦身而过。月光下的死羊刷了清漆般亮晃晃地泛着青光。老乡们的神情像牺牲,同学们的神情像满载而归的猎人。比比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要去见该死的葫芦条——江远澜,我就觉得我命里欠他的,我就想他命里也欠我的!连上帝都说了没有憎恨老师的学生,哪有解恨读书的学堂?师生的关系实际上就是狼和羊的关系,江远澜说东我不敢西,他想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只敢偷悄悄放个屁,熏不走他一里地。
走进临时指挥所的营帐,见到教音乐的景致老师正和贾校长掰着手指头核计着什么。景致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的高材生,唱低音的,据说他的低音能轻而易举探到女生床下的鞋子,余音绕完梁后又帮助绕走女生的蝴蝶结和帕子。毕业后,未能分配到中央歌剧舞剧院唱《浮士德》及《叶甫根尼钒履稹罚吹搅讼渤墙涛颐浅独戏慷槠獭泛汀小伙儿戴上大红花》。景致老师是文体班班主任兼校宣传队队长,县剧团编导,雁北地区文工团声乐指导,省歌舞团顾问,他狗揽八泡屎,比空气中的浮尘还忙,能见到他,便成为我们这些喜欢唱歌跳舞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中的景致。此刻,我能与景老师不期而遇,自觉地也收腹挺胸丁字步站好,笑盈盈地站在一边。“……就这么说定了,把解剖死羊的工作交给江远澜,我班负责运动会,包括一些运动器材:拔河用的羊皮绳,划艇用的羊皮筏子,此外,我再去桑干河走一趟……”“就怕江远澜,”贾校长打断景老师的话,心中没底地忖思:“降龙伏虎容易,求他做点事可就难喽!”“硬的不行来软的,只要你说回到县城给他二斤大米,他马上斯文扫地。”我忍不住插话,是心痛景老师心事忡忡的样子,是想让景老师注意到我。
“她是红卫兵大队长小侉子,刚做完手术,江远澜班的。”贾校长介绍道。
“噢。”景老师心不在焉,都没认真地看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那一刻,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子心脏的感觉新鲜强烈,景老师!心是这样喊的,干脆剁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就不用想念景老师了!心又是这样想的,而这一切都被仓促地憋在心里,便觉得夜风流畅,或去雨窗雪井,或去雾阶烟垣都是对比,自惭自卑自己身穿破旧的中山装,一脸菜青,自恨自恼溜冰一样弯着的身子,满脚泥泞,裤子上溅着粪点斑斑,头发乱成鸡窝,双手黑粗……“小侉子,你还愣着干什么?”比夜风更流畅的是江远澜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江老师的神情像突然在梦中惊醒一样,“不是我走向数学,而是数学走向我!”他说到这儿,一副苦相,踱来踱去。我紧张地等待他再往下说,不料,他却盯着我说:“难道要我永远追着你补课吗?”“我追你行了吧,”我便没好气地说。说罢,我眼皮一翻:“我不是来了吗?”
江远澜结束了踱步,看了一下表,计算之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我:“我正在做着的纯智力的工作,你支持吗?除非你在今晚一劳永逸地死去。”他不知是洞察到我反应迟钝还是想婉转地调动起我的反应,嘴巴动时还有一股羊奶溲了的味道,而我像头脑空空的一个军官打着哈欠,表示刀山敢上。
“我忘带煤油炉子了。”江老师说着,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现在去取,天亮的时候就可以赶回来了。”我接过了钥匙,问他:“今晚不补课了?”他说他正在考虑。我还说:“忒修斯发明了舞蹈,您发明了补课。”“您想践约?”江老师问我:“忒修斯是谁?”我说:“要不要我给您补补课。”江远澜建议地说道:“如果你具有真正的自省意识,就数一下你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一共走了多少步且告诉我,因为用步子来测量路程是培养数学人专注素质的有效方式之一。”
……
银色的月光透过了绿色的芨芨草、沙蓬及白蒿,再透过崖畔上的山芦苇、羊负来,来到五月黄色的田垅时,看到了初生的谷子在畅游梦乡,看到躬身的我走出临时指挥部铁色的营帐。月亮让一块羊尾巴大的乌云挡住自己,便惹起了我的注意;去县城的土路灰暗一团,若不是远处马蹄山、疙瘩山顶峰皑皑白雪的炫耀,我几乎找不见来时那条硗薄的黄土路,看不见半人高的土屹上站着一排精瘦的乌鸦且大睁着红豆般的眼睛。
我是可以向乌鸦告地状,它们和黑包公是近亲。我不可以不去么?一个破煤油炉子!这个想法刚一露头,我又看到了一帮瓦罐般大小的头颅,在暗夜里,左摇右晃移动着爬上斜坡。他们有企鹅的宝石蓝的身影,却无企鹅羊脂玉的肚皮。噢,原来是韦荷马、石磊磊、庄稼重、白个白、郝来宝等七位老师。他们在一口枯井边停下来,搁下桶,撂下锹,有的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有的像狗要拉屎一样转好几圈才坐下来。枯井上仍架着拔水的辘轳,远看是一挺重型机关枪在摆设。当老师们变成了瓠般大的黑蜂,把枯井看成异形炕桌围坐成一团,吵吵嚷嚷起来时,我看见景致老师也来了,他胸前背着把手风琴,却和大肚子蝈蝈有区别。
一伙人让景老师唱歌。“来一段,来一段!”不知哪个老师话刚一出口,便遭到一致围攻:曲艺论段,戏剧称折,歌曲谓首,淘汰淘汰。景老师说“隔行隔山,无知无罪,你们想听什么?《唐璜》《浮士德》《鲍理斯》《托斯卡》《撒拉斯托》《阿葛耳》?”“我想听舒伯特的《摇手琴的老乞丐》。”韦荷马除了老婆谁都不怕,他说话的口气比李逵要酒的口气还愣。算你小子识货!”景老师说着,解开了手风琴的搭襻,咚咚咚咚,韦荷马带领一帮人跺脚欢迎时,景老师已经唱开了。这首听上去是极简单的节奏,极简单的旋律,极简单的自始至终是重复的、单调的、乏味的伴奏出乎听者预料,整首歌甚至没有明显的高潮,但景老师唱完,说能从最简单的音乐中演绎出最深刻的意义来,才是最美丽、最深刻、最不简单的歌。韦荷马没等景老师说完,两只脚丫子又在青石条上吧嗒吧嗒乱跺,白个白说我胃中的饭每一听到歌声便加快了催化速度,我饿了。庄稼重也吵吵景先生绝对歌喉正配我们这帮绝对耳朵!于是,让心灵充满倾诉,让神情充满飞扬的景老师又唱起了《伏尔加船夫曲》,石磊磊争着要给景致伴奏,就惹出庄稼重一脸相思谁救的表情。庄稼重从兜里掏出截粉笔,在青石板上写下:买孤舟,寻烟岫,一人走,不发抖。郝来宝见状两手做着轰赶鸭子下水的动作,怂恿大家跟着景老师唱,老师们站起来,都以各自的屁股做鼓,拍打着唱起来。景老师猫腰捡起一根秫秸秆,闭眼又闭嘴,拿起指挥的架式,歌唱完后他说:“你们唱得太难听了,我不允许你们亵渎夏里亚宾二世——鄙人的艺术。”景老师说罢,刚才还像球一样圆的胸脯一下子变成了半截枕木,使老师共同认识到科班就是科班,不管什么科班。
《伏尔加船夫曲》的调子跑到桑干河又被吃力地拽回来后,老师们冷静下来,谈起了教改问题,这是今夜的正题。
“……拿死羊来讲解剖学合适否?尽管黄帝说过日到中午必定曝晒,举起刀子必定宰割。”郝老师肯定做了过河的卒子,声音发狠。
“灭羊易,教人难,回去拿什么讲课?石老师上有马恩列斯毛,下有梁效唐晓文系中央党校写作班子,唐晓文是党校文的谐音,梁效是两校北大清华的谐音。,外加反面教材黑格尔格尔黑之流,政治课自然好教。”庄稼重羡慕地说时眼珠不错地看着她。“政治能教?”韦老师不屑地摇头:“除非枣核长牙。”
“哎,你的语文课准备怎么改法?”问者是叶相敏老师,她毕业于外交学院,与唐闻生是同班同学,是粤省原省委宣传部长的儿媳妇。
“教改动议我倒想写,可范文澜有言在先:‘宁坐板凳十年冷,不著文章一字空。’我只能无涯无渚,兴至瞎教,兴不至胡讲。韩愈言:‘木之规中矩,在梓匠轮,人之能为人,由腹裹诗书。’当下时局有诗书么?”韦荷马在这人月双清的时刻说出此话,南蛮匪气就出来了。
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白个白老师,谁都看不出来他是北大化学系的硕士,谁都能看出他永远处在神形两不守的颓靡状态。据刘主任介绍白个白的父亲是一个裘皮商,而母亲是一个满脸离愁别绪的文盲。白个白上小学时,每得一个优,就要求他老子给他在条案背面贴一枚丹砂红的枫叶,而他娘动不动就为枯桑落英休克,恨得他爹就在条案背面贴一面黑旗——他娘每次休克之后。“要是有酒就好了。”白老师神往地说时,整张脸被触绪无端的牵动而感慨起来。
都是这枯井!白个白想起了那年春天,还是个早晨,他娘给他买好水煎包和羊油炒面之后,把一把白铁梳插到稀疏柔软的头发中,慢腾腾地走到天井,先是给一盆盛开的夹竹桃浇了水,然后翻晒竹箕中的羊鞭。她若有所思,浮想联翩,没有注意到乌云像疯羊一样奔腾而至,电闪雷鸣。一只麻雀飞至天井躲避,会东撞西顶,却不会高飞低翔,她踩着竹梯,嘴里也是啾啾唧唧,双手升起,如托着一盆浅睡的蝴蝶,轻轻,轻轻,她要引导气性极大的麻雀飞出天井。突然,一个霹雳雷把她劈成了两半,每一半都焦得只剩烤乳羊大小,手摸上去,如触云母,阴凉至极。白个白把化成一摊铁水又凝成铁渣的——梳子残骸捧在手上良久,不相信正是它害死了他娘。白个白是抱着给娘报仇的心愿考上北大化学系的,临行,他小心地向父亲寻问娘动辄休克的原因,他老子骂咧咧地说:“狗屁原因,打她老祖宗那会儿就是一家子羊角疯。”
光阴荏苒,再等白个白来到这喜城教书,来到南坳为死羊埋葬,他明白人生无常早已超过化学无常。不是有“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的谶语么?如果不是,为什么刚才还像氢一样活泼的心倏间成了氡,仅仅因为他惟一的一次爱情,她是他的小学妹,她有一个响亮得不能再响亮的名字:靳绮神。随他来喜城之后才一周就投井,死因灏瀚苍茫,迄今不明。“谁让她占尽了中华文化中最常用的三个字:精气神,尽管是谐音。面对靳绮神的墓碑,白个白尽量冰冷地劝慰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与她也是在那个春天,算是仲春吧,那个下午,他和她骑车从北大正门出来,直奔十三陵,推车漫步在神路时的情景:道路两边的石兽互成对应地目视他俩,白个白忍不住放下自行车,在地上画了一对互成对应体的甘油醛分子的结构式:
〖TPZ01,+20mm。41mm,
〖TPZ02,+14mm。22mm,靳绮神看罢不知心中有多少楚楚:她摘下白阳帽,从黄芦色上衣的兜中取出一个蓝花瓷的手饰盒,盒中藏着一幅图:呈对应体的一对石英晶体。
白个白接过靳绮神的礼物,意味深长地背诵《愚公移山》中最光彩的两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白个白念完一遍,再念第二遍时,靳绮神的声音融入进来,一如云雀在清风中展翅飞翔后落在他松香色的胸膛,给他温良。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时,他还想说岁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钩,历史事件的花锦就挂在这个挂钩上。他的靳绮神并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欢乐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图溘然辞世的结局逊色,她同样死得美丽动人,与生熙和。倒是白个白一副把盏醉来的模样,误让别的老师以为他的教改报告写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热地想知道个究竟,尤其是郝来宝,性子急,扯着白个白的袖子让他交出来。白个白反手把郝来宝打到一边去,面色平和地说:“大约三百年前,化学家格劳伯在用硝酸和锅灰碱制造硝石时发现,当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锅灰碱中,产生出气泡,继续加硝酸,还有气泡跑出来,当加入硝酸后不再产生气泡时,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为硝酸,锅灰碱也不成其为锅灰碱了。换句话说,酸失去了酸性,锅灰碱失去了碱性。既然学生不是学生,老师不是老师,学校还能再是学校吗?我统计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个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读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学三年级,十三班的唐小丫、魏丰燕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指望一个认定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学生来做化学方程式么?我准备回校后每个学生发一份《元素周期表》,谁背会谁毕业。”
“嘿,我看你不如带唐小丫和魏丰燕去搞一下炼丹术,真要能炼出来几颗金豆豆,岂不是万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你点石成了金豆豆,等着贾校长给你祝捷吧。”冲着白个白说这番话的是庄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后坐,他的手在背后一直寻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着石磊磊的双手且压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我看到石老师的手先是鼠,后是猫,突然,狠狠拧了庄老师的手背一下,庄稼重的手呜噜呜噜变成一只胖鸽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没劲!我双腿倒骑着土坎棱子,知道兽藏洞中,蛇卧草里,却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里,就翻身从土坎棱子上下来,想找个睡窝窝。手撑着翻,土坎棱子长角似的顶了一下伤口,哎哟,我疼得大叫,整个人刚蜷成一棵圆白菜时,老师们闻声而至,俗气的某个老师说:“嘿,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气的老师也不会围过来,譬如景致老师。
“小侉子你躲到这儿干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师给羊羔断尾去了吗?”庄老师问道。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黍编的笤帚,软过和风和黄昏,可我却劈哩叭啦拍着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说:“没事,我想捡条近路回县城。”
老师们必然问我:“回县城干嘛?”
我必然回答:“给江老师取煤油炉子。”
老师们身上有一股好闻极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气,“都几点了,天亮再去吧。”韦老师还说:“三更夜惊心,四更星汉低,这会儿正是三更与四更换岗的时候。”叶老师酸唧唧,偷悄悄地对石老师说:“在黎明前的路边,你瞅,没有哪一块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我说:“老师们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无数的去向。之所以选择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是觉得我补不补课不要紧,江老师没大米吃要紧,要紧呐!”
“没文化的人就是贼胆大。”白个白羡慕地目送着我的身影时说。“野丫头历来比野小子更野!”郝来宝剀切地纠正时,甚至升起那截崭新崭的盲肠与我非亲非故的疑虑,他愚蠢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
……一路上我丢了两次钥匙,第一次是尿尿,第二次是从土坡往下出溜时丢的。第一次尿尿时,还被不得好死的圪针扎了一下腚。如果没有第一次捡回钥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丢失,等我在霞光万丈的早晨来到江老师家时,先狠狠踹了一下门,门或许疼,或许不疼,可我的伤口疼得我把手捧得像瓢一样,让泪水流在里边。
我上午九点就赶回到了南坳。去时,八十里路是硬走的,既没一手耍手绢,也没一手玩辫子,就是蹬蹬蹬蹬蹬地走,偶尔走个花梆子,躜躜步,也是觉得路苦情,作为路,它永远睡着,平展着,不比人能翻空跟头。回来时,刚出南关门,就遇上了县农业机械公司送货下乡的拖拉机,我拦住路,说:“搭上我,搭上我。”司机中等个子,瘦身材,嘴里干叼着个小铜嘴的烟袋锅,戴着火车头单帽,身穿黄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脚穿薄毡窝头靴子,他说:“搭上就搭上,但我想抽盒汾河烟,行不?”“汾河烟多少钱?”我问,“比恒大的便宜,两毛七。”我说:“,汾河烟两毛一。”“是精装的,贵六分哩。”司机双手扶把,笑眯眯,我就点头同意了。
这台拖拉机是往孙仁堡公社去的,在南坳路口我下来了,我给了司机三毛钱,他说没钱找,我说三分钱不仅可以买一根红果冰棍还是爷受三天才能挣回的工钱,找!司机说要不,我给你的煤油炉子灌满煤油?我只得同意,心想又便宜江远澜这家伙了。
半路上,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江老师。他圪蹴在一棵伞状的大榆树下,双手抱着脑袋一副怕挨打的样子,守着飘飘飞落的榆钱儿,两块瓦当残片,三四簇苦苣菜,他在沉思。架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通知:请各班班主任速到……不知何时一个锔盆锔碗儿锔大缸的锔匠和一个肩膀上搭着布褡裢,腰上别着鬏儿大一串串鼓鼓囊囊家什的骟匠也来到大榆树下咕咕啾啾说着什么。骟匠聊天不忘买卖,骟——蛋子喽!骟——蛋子喽紧着吆喝。
江老师,我大声叫时,还是把江老师及锔匠骟匠吓了一跳——江老师早就看到我了。
“我猜你肯定是阳奉阴违,躲哪儿睡大觉去了。”江老师一上来就这么说,我越发认定老师是学生的天敌,我高高举起灰围巾裹着的煤油炉子。
江老师的脸像擦了官定粉,白煞煞的,眼睛红如荔枝名牌“妃子笑”,他一手里拿着一副淡黄的老花眼镜,另一只手掐着眉心,不解地问我:“这么快能往返?你数没数步数?这炉子不会是偷来的吧?”我承认我是村蒙愚童,可我还是刚做完手术尚未拆线的深入火线的战士,饥饿、疲惫、疼痛这三座大山此刻正压着我,压得我快虚脱了,“早饭吃什么?”我问江老师时,口气轻得不能再轻。
江老师用螳螂抱枝的姿势抱着他的煤油炉子,那条灰围巾他又随手掷给了我,他很有感触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不吃饱了,又怎能为苟延残喘在数学氛围圈的人们制造氧气呢。”我点点头,冷笑着说:“您是氧您是氧您是氧祖宗。”接着,紧跟着他身后往指挥营帐走。“把钥匙还给我,”他说罢,身子侧歪,示意我把钥匙放入他的口袋。“钥匙丢了。”我满不在乎地说时,发现一队队学生有往东去的,有往西行的,都有三五十个老乡不错步地跟着,拿着什么工具的都有,包括扬场的木铲,搂草的铁丝拧成股的耙耢子。
“丢了?那你怎么进的屋?噢——回来的路上丢的?”江老师分析道。我说:“去时就丢了,你的窗户不是卡着的吗,我把窗纸捅烂,手进去鼓捣鼓捣,先顶后,卡一松,半扇窗户卸下来时还弄了我一脸一身的土呢。”
“一个小建设总能带来一个大破坏,古往今来。”江老师的概括能力不低,但问题是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还有,我这次到江老师家可是秋毫无犯,抱起煤油炉子就从窗户跳出来,还把窗户又安上,可以了。
在我们村,早晨一出太阳,持有富裕中农成分的,男人在矿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爱到村口的沱边洗青麻、洗箩筛、洗鸡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们不到沱边不生气,一到沱边就骂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让富裕闹的!贫农和地富反坏分子羡慕地说:吃饱的人有多好!帮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搅和就成了闹戏,闹戏,闹戏,越闹就越有戏,这会儿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药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饭给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问江老师。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过百位数,你不吃也罢。”江老师轻松地说完,又向往地对我说:等我好好煮一锅米饭吃完了,我就可以为A凡ɡ扯飧雒拦∽又罅耍沂酝佳罢以诖渴Я域中的类域论、自守函数的应用可能,因为数学家往往在并不考虑对外界的应用时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们愿意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与我无关,《史记》“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阳,你去和刘主任说,我在为数学放羊,别让任何人干扰我。
这回轮到我发话了:“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刘主任是说不着的。”
“要是有人问起我,你说不知去向总可以吧?你连埋伏都不会打吗?”江老师正退一步说,小程老师气喘吁吁跑来,他边跑边朝江老师招着焦急的手势,人未到声音先到:“地区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我校开门办学的经验,贾校长领着三个班去焚烧病羊,方向明领着两个班给病情较轻的羊熬中草药兼消毒羊舍,张菊花负责教学,命令你给羊解剖,同学们和地县领导早都在打谷场等你等得不耐烦了,说什么的都有。”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随后就来。”江老师说。
小小的一条土街,一孔孔窑洞座北朝南,有的挂着砖面,有的没挂,但鸡也进窑,猪也进窑,狗也进窑。江老师的目光把它们送进窑之后,转身对小程老师说:“比比它们,我活的比负数还可怜。”
小程老师不肯定地点点头,扯着我就跑。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被小程老师牵着,等我俩赶到场面时,只见庄稼重石老师魏丰燕等人在场窑洞那黑色的门楣走过来、走过去地打量着我和小程老师,石老师把一把手摇钻递给了庄老师后,喊道:“铁丝呢?”
魏丰燕不把铁丝递给石老师却递给了我,这样,我就来到了石老师和庄老师身边。我还从庄稼重老师身上闻到了去势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庄老师用手摇钻在羊的尸体上钻穿了指头粗的洞,串进去绞成铅笔粗的铁丝,并把它弯成环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S形的铁钩时在手上掂了掂之后挂在上面,靠它钩住一只濒死的羊,尽管庄老师、小程老师都认为那是只死羊,但当深栗色的铁钩从羊的后腿腱筋空隙哧地穿过时,那羊的眼睛望着蓝天,整个身体像在苍穹下醉态中伸展……倒挂着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时显得大,显得蓬松,显得舒坦。
张菊花问我:“江老师怎么还没来?”“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说。“他倒底来不来?”魏丰燕关心地问时,我就说:“等西瓜长出豆角了,他就来了。”“好,那我们就不等他了,”张菊花干干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边说:“首先,让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实践论》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4页的一句话:知识的问题,准备好,预备——起——!”
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决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
同学们背得又齐又响,给足了老师们面子。张菊花紧着对老师们招呼:“雷厉风行!雷厉风行!”
“你来还是我来?”庄老师这样问石老师时,是注意到几个女生吓得嘤嘤哭泣,石老师也一个劲儿用洁白的绣花手绢擦拭着镜片上的尘土,她戴着甜白一色的乔其纱丝巾,丝巾的各角拓着四朵霁红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蝉翼的素面上有比羊皮纸厚的花朵,娇绒绒地生息。石老师如轻盈的仙人,在花间游赏般地迈着小鱼衔玉般的莲步滑到庄老师面前,她笑得比篦梳还要密,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风把石老师的丝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我与打谷场听到了如下对话:
我怎么办
我和她毕竟是夫妻
心虚了
她是无辜的
是你厌倦了
谈不上厌倦,不想折腾了
折腾
我对不起你还不行么
打谷场实际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阎锡山的演兵场。我手插兜回到班集体的队伍里,盘腿坐在了胖得盘不了腿的魏丰燕身边,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滚滚的肚皮,说大象都比你婀娜。
本来是庄老师操刀的,可是,当庄老师用刀子在羊的颈部咽喉居中切开一个直口之后,没有淤血流出的情况让庄老师多少有些惊讶。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搓着手心,手心的皮屑纷纷地落下,揭发了庄老师体内缺乏维生素B1和核黄素的事实。庄老师拍拍死羊的脖子,发现从刀口内侧突然涌动出一个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艺,他心口咯噔一跳,觉得石老师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师下意识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师面前。
石老师看到庄老师满是皮屑的手掌皲裂,沁血,在灰色的鳞屑中央,针尖大的丘疹向外缘生长,她一直给他买核黄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给他做用南瓜、胡萝卜镲成丝,拌上面,摊烙的煳饼,汉代张骞为断思乡天天吃煳饼,她这样告诉庄老师的同时,就不去想念爱德华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东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气,沙利文的蛋糕,赛维纳黑苦的摩卡,埃及烟草,伏特加酒和为平淡而平淡的无数个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师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万情,她无声地捡起庄老师扔下的柳叶大的解剖刀,非常干脆地用刀尖挑断了羊的气管、血管。
石老师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豆腐花状的血块软软地从血管里滑出来,她双手做着卡脖动作,把血块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紧张僵硬,出现微细的痉挛。石老师长出一口气,停顿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线从上向下经过肛门挑至尾尖。刀尖与羊的皮肤接触的倏间,发出瑟瑟沙沙在宣纸上走笔的声响,发出雨滴阶声,雪洒窗声,棋子落声和一块老蓝布似软软绵绵擦抹灶台的声连声。石老师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时,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没到庖丁解牛的娴熟,死羊的喉咙中似有三两声闷闷的桐木撞击柏木的声音传出。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阴囊是不必挑开的,但是,石老师也挑开了。她像红案大厨挤肉丸一样,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给了庄老师。
庄老师掂量铜钱似的把羊睾丸抛了抛,訇然作响的一幕是和他有关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馆照相去喽!父亲庄严宣布之后,全家洗澡的洗澡,剃头的剃头,翻箱倒柜找衣服的翻箱倒柜找衣服,他坐在床边,母亲蹲着,右膝盖触地在给他的开裆裤封裆,银针在他的裆前如灰尘在耀眼的光束中飞舞,不论什么都有了生机,包括母亲那张难得的黄栌色的笑脸……手中两枚鸽蛋大小的睾丸如丝绸一样滑软,又如存储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槟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渊薮——石老师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来给他吃。
一对苍蝇伉俪以轻飘飘的姿式落在庄老师胳膊上,它们那精细长满绒毛的腿脚活动一番之后,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师在赶跑苍蝇伉俪的同时看到石老师围着死羊转了几遭,然后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状的栗色粪便、蜜一样稠的黄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了羊腿,并在羊的蹄冠处划开了环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动不已,一些粉末状的死虮子纷纷掉落时,石老师从羊腿底部,平直毛与绢纹状毛的分界处把刀尖埋了进去,羊皮被挑开时脆裂有声,从羊的后腿伸展到肛门时运行平稳,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当刀尖再次从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线时,不知是碰到了软骨还是刀钝了,使石老师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识,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龇露的牙齿又白又齐。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片嘈杂,我们扭头,看到江老师被白个白、叶相敏及乡干部模样的几个人押着,来到了打谷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背抄手,上下一般儿宽,如碑在行走。
“郭局长!”石老师意外地喊道。
“他就是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庄老师不相信地再问,石老师用力地点点头。
“江远澜!”小程老师更加意外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寻声望去:江远澜身上好像安了无数失灵的水龙头,沥沥拉拉似淞雨儿蔫儿蔫儿地跟着他。他身披一块墨绿色有白条的浴巾,既无风箱板宽,也无风箱板厚的胸脯每打一个喷嚏,肋骨都有射出去的危险,可他还无畏地打着喷嚏,再加上他下身只穿一件月白色府绸的裤头,上身只穿皇帝的新装,锄板一样窄长的脚丫子,吧唧吧唧走着走着还甩甩抖抖,听福儿奶奶说瘦干猴脚趾一夹石子二夹砂子三夹窝瓜子,眼见江老师你小子也有今天,我不禁放声大笑。
哎呦,我忘记伤口尚未拆线,一下子我疼得蹲在了地上抱着肚子转圈,高兴得魏丰燕说:“该!竟敢嘲笑江老师,该你五脏烧焦,满脸起泡,鼻子眼儿里撒尿。”
江老师悉数看在眼里,他湿漉漉的头发扭成一绺绺的莜面鱼鱼,没有形成珠帘。他走到哪儿都把无动于衷的气概带来哪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惹得郭局长一行人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咋唬道:走!站到前面说清楚。
已经被剥了皮,掏净膛的羊,四肢似蝙蝠张开,白森森地倒挂着,江老师站在它的身边,它是多么忿恨就算不出来了。在石老师、庄老师纷纷闪开,侧立一旁,郭局长和村干部主持整个会场,做环视状时,我听到同学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和猜测,有的说江老师是特务,有的说江老师是苏修间谍,还有的说是国际贼偷。
“你到底想干什么?”脸色铁青的郭局长一上来就这么问,刺刀见红没说的。
如一股疾风,快得根本没法看清,一位歪戴干部帽的村干部拎小鸡般抓住了江老师的后脖颈,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坚持了十余秒后,狠狠地把江老师掼到了地上,那冲江老师俯着的脸一派凶气,冷酷阴沉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坦白,爷摔死你!”
江老师被拎起来的瞬间,浴巾变成了披风滑下来,只穿裤头的江老师白条条让同学和老师们目视,就有了稻草人变成人或人变成稻草人的新感受。我眼睛近视,看不清瞎看,魏丰燕豆豆眼聚光,事后告诉我江老师毫毛比她男人重多了。事实上,江老师的表情平平板板,甚至可以认为他是从一种长期的压抑痛苦中得到了解救,是从长期的担惊受怕中得到了释放。他小心地揭下粘在他小腿肚子上的几块泥巴,碰破的膝盖血肉模糊,他的门牙此前被磕掉了,嘴角有血涎成一线,他抱着膝盖吹着粘在伤口上的泥砂时,一方面有了一向萦萦于怀的事情终于释怀的轻松,一方面又对齿豁而导致得吹气漏风很挠头,他在用指甲剔走伤口上的泥砂时龇牙咧嘴,咝咝个没完。
石老师上前把江老师搀扶起来,小程老师也紧着上前搀了一把。因为性质不明,小程老师仅限于不虐待俘虏,他脱了一件外套给江老师披上,倒是白个白跑到场房背后鼓捣了一气,再出现时,将一条桃红色,腿两侧竖着两条白边的球裤杵到江老师面前,让他穿上。
刚才把江老师掼在地上的村干部这会儿把帽子反戴在头上,问江老师:“你说你费得甚心机,黑板让你擦成了白皮皮,蓄水池里你光着腚,躺东西,黑黢黢的墨镜哪来地?一本本的密码做甚地?你这个家伙杏壳眼睛灰蓝旦,大嘴一咧真难看,两腿粗不过葵花秆,脚板窄得过煤铲铲,满兜兜装的花生、黑枣、果丹皮、桃干、杏干、香水梨,裤腰还别着两只小沙鸡,你快快交待说仔细,你做甚地?想咋地?你的后台在哪里?说,不说打你个猴拉稀,说了还打你个猴拉稀。爷咋瞅你,咋像台湾派来的狗奸细,美国派来的坏参议,苏修派来的周扒皮。”
在喜城,村干部的口才比省晋剧院的毛毛旦、灌肠红、盖晋阳、福义丑、假天明亮、三蛮旦、万人迷的口才不相上下,差得只是嗓音扮相。只有能说会道才能行政管教,各村的干部基本上没有结巴和半结巴的,都追求生动,说葡萄串话很普遍。譬如我们村支书从马蹄山请来牛不丈先生教书,在全村会上就说:牛不丈,丈牛不,裤裆没有漏风处,教文化讲算术,能把仁义礼智信,咯吱一声圪夹住,还有,男娃子听清楚,粉墙上多了有坏处,拉饥荒,穿坏布为点事值当不?再还有,女娃子听清楚,营生做死才结束,早晚要当新媳妇,趁着伶俐打基础,选宋玉挑李白,骑个毛驴咯登登咯登登到国外,将就着,委屈着,凑和着把勃列日涅夫娶回来,倒插门做女婿也不赖。
想想看,我在这么一种环境里生活,先是对白老师把桃红色的球裤给江老师感到滑稽,再就觉得这里村干部水平低,说话前先叉腰,后稍息,颠倒了程序。于是,我和魏丰燕咬耳朵:“下次你回家,给爷带些炒莜麦来。”魏丰燕无声地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煮黑豆,埋在我手心,两个眼珠子不错神地看着江老师既没穿小程老师的外套,也没穿白个白的球裤,而是向郭局长要烟抽。
郭局长不财迷,把整个烟扔给了江老师,江老师双手接住,又管郭局长要火柴。郭局长在给江老师火柴的同时,村干部反戴帽的那一位把个小本本给了郭局长。
重罪案犯一般在交待之前都会向警察要烟,警察一般都给,给一支,重罪案犯一定会说那你还不如不给,警察沉思一会儿,一般都会甩给重罪案犯一包烟的。全场人都以为胜利在望或好戏在即,谁料,郭局长看了本本以后,怀疑地问道:“你是江远澜?你就是上次我拜托张主任请你吃饭的江远澜?”
江远澜点点头。“快,快去把江先生的衣服找回来!”郭局长几乎不敢再看江远澜,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蓝衬衣,笔挺的黑哗达呢西裤,三接头锃亮的黑皮鞋,大背头梳得比龟壳还饱满,“江远澜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数学人才,他若有个好歹,你的顶戴花翎就去喂汾河水的鱼虾吧!”自两年前郭局长接到这个匿名电话后,就被电话中纯正的京腔,中气十足的声音给震住了,凭他三十余年为官的经验,匿名告人十有十假,匿名保人一有一真,仕途仕途,“是是”才有途,得罪谁真不如谁也不得罪,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试江老师嘴角的血迹……
“爷儿子毕家锁在县公安局哩,怕甚?”村干部急了,他闹不机密瞎眼鸡为甚吃好米,夏炉冬扇咋搞地?“你叫甚?”郭局长看来认识反戴帽的村干部也没多少时辰,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叫毕号奇,他祖上是响当当的毕克奇,吹号吹到大同,集仁,乌鲁木奇哩!”站在反戴帽身边的一个后生说时,迈着摔跤步,上前走了几步,把话说完后又退回去,站在反戴帽身边告诫着:“这可是毕家锁的爹!”
凤眼识宝,羊眼识草,郭局长叹了一口气,忖思了片刻,对江远澜说:“下雨天的蘑菇,到处都发生,你讲一讲也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守在江远澜身边的死羊开了膛,剥了皮,取走内脏之后马上有了腊腌的效果,肉质紧绷绷的。江远澜看着死羊,神情一如聆听着微弱的山泉流进岩洞时那清凉旋律,专注神往。能说出黄土高原哪座山起伏错落的顺序,怕也说不清楚蛋白质是如何折叠和开折的,石油是如何流过带孔的岩石而进入地下深处的,当然,这只需要庞大的计算,可计算就其数学本质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没有想象力一如无米之炊。数学性质的本身决定了数学家必定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想象窘境,我有了大窘境,有了用铅笔纸张就可以完成生动想象的窘境体验,我有了把窘境看成蓝天,自己在空中进行了练习的感受,眼面前的这点隔阂——人的隔阂充其量零而已。
江远澜摇了摇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郭局长清清淡淡的声音充满了哄劝。他见江远澜不开口,只好单刀直入:“你的牙是怎么掉的?”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没有想到一叶障目;存在于数学中的过于简单化的危险,譬如认为几乎所有的新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都是坏数学——在现实生活中不但有难弟亦有难兄。事情说简单的确很简单:磕的。事情说不简单很不简单:自己在其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沙鸡,它想必是来蓄水池喝水,它心里有火,要不然不会没轻没重喝个没
完没了。同样是泡澡,阿基米德泡着泡着泡出了个《论浮体》,尤里卡!尤里卡!(eureka已成为国际上的共同语言,表达突然获得某种发现时的惊呼。,我找到了)赤身叫着跑回了实验室,而自己泡着泡着泡出来个会手舞足蹈的木瓜,它的羽毛颜色和木瓜完全可以用等号等于。不顾一切抓它时,第一只沙鸡在木讷方面超过自己,而第二只沙鸡,嘿,甭提了,它居然和自己做起了游戏,帝王能治世界,我等治不了沙鸡?比黑枣还圆的羊粪蛋提示着自己,沙鸡抓到,但自己的牙齿磕在那块黑石头后,才真正理解了毛主席的理论: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可问题之一是门牙都没有了,梨子怎么啃?问题之二是沙鸡不是《论浮体》,问题之三是我抓沙鸡与他们抓我这一等式是否成立?有无逻辑上的内在联系?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想到这儿有了气,“问沙鸡去!”他窜火地对郭局长说。
郭局长对江远澜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恼羞成怒是有原因的,他对贾校长这个笨蛋书记傀儡校长一肚子不满!开门办学这门开多大,不但是个度的问题。还是考察一个干部政治素质问题。听风就是雨!南坳羊死羊活是喜城县委乃至雁北地委的问题,而不是教育口管辖的问题,几乎是十二道金牌把自己从在京召开的北方教育工作会议提溜回来,说是省教育局来了重要人物到南坳视察,自己连卧铺票都没买到坐着硬座回来,直奔南坳,可声称省教育局来的重要人物在哪里?不醒事的贾校长身先士卒得可以,领着数百名虾兵蟹将去给死羊焚尸灭迹,派个数学教研室的刘主任陪自己,言之凿凿非如此才能了解全面开门办学的情况。耶鲁没有校门围墙,甚至成其为康城最主要的一部分,肢体走出校门太容易了,心灵、思想,判断力若能走出校门是形而上的东西,贾校长东施效颦的结果就是让自己来处理一只沙鸡——油盐不进的江远澜的问题。
郭局长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两年后,他在和我恳谈的过程中不胜感慨:“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为一些枯枝碎叶大动干戈,我们的抱负若系于此举,太不经济了。”
就在郭局长对江远澜如同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同一时刻,江远澜又想到了第四个问题:被郭局长哗啦啦翻着的小本本——要他命的问题——密布在每一页的公式符号、定理、演算推理、假设、缩写……
江远澜急得冷汗如洗,他的脸比郭局长的脸更白,尽管前者是急的,后者是气的。
“……没有哪个搞数学的不想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数学领域中的向前推进能够留在出版物中并与化石一样流传后世,正如水螅留下了珊瑚礁一样。我只有一次生命搞研究,即使我有幸摆脱其他工作和分心的事,譬如教学补课。要想获得成果,研究的准确性仍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厌倦和无望。我把夺走我时间的人视为最大仇人盖因为我的效率不高,它折磨着我的憧憬!憧憬难以言说,下面,我简直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小本本密密麻麻实在一个字都记不下了,可我对高斯1793年提出的素数定理的猜想一直苦思,灵感一来如白驹过隙,恰巧我思考时有黑板帮助,就用袖子把标语擦了,写了计算公式,再等我把计算公式默记于心,又用袖子擦掉公式时,口渴,打听半天,见到了蓄水池。我的学生小侉子在作文《谁不说俺家乡好》中提到她们村有沱,约定俗成每天上午10点前为女浴,此后直到晚上为男浴,我喝完水,打完嗝,顺便泡澡,阳光直射,戴了墨镜。小侉子在作文中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因为鱼儿在水里从不穿衣服,我受其影响,中毒较深,后来见到了沙鸡,限于篇幅,赘言无义,一只沙鸡变量为一颗门牙,两只沙鸡变量为两颗门牙,仅此而已。”
江远澜“仅此而已”一番,就把身翻了。当他勇猛地去抢郭局长手中的小本本时,速度超过了得克萨斯巡逻骑兵。毕号奇急了:“枪崩猴,你东阴凉倒到西阴凉,说得凉森森的痛快,”接着,他又质问郭局长:“敢情他没事啦?退一万步说,他光着腚满山捉沙鸡,比风景美丽?”
“我让他把墨镜送给你,成不?”郭局长熟络地拍拍毕号奇的肩膀:“甭跟知识分子一般见识。”“外加一个口头检讨。”毕号奇讨价还价道。“要严肃的。”毕号奇说时戴正了帽子。郭局长朝江远澜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识趣点儿。江远澜叽叽咕咕,显然不想做检讨。
果然,再等江远澜人模狗样从场窑后走出来,刘主任便朝我勾勾手,狐假虎威道:“小侉子,听见没?”
魏丰燕见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就拍着我的屁股说:“欢欢去哇,八碟八碗的席,请你吃个肚拉稀。”
江远澜如此行径,用毛泽东主席的话说是要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江,一截赠郭,一截还号奇不是不可以,环球历来同此凉热,只是人有病,天知否?所以,我磨磨蹭蹭上前,立即声明:“我肚疼肚又饥,说话没力气。”
你放心,事完有块毛糕(黍子糕,加糠。)给你。刘主任说罢,又递给了江远澜个空烟盒和一支比巴拿马雪茄还粗的棕色钢笔:“写几句,写几句。”
……江老师把检讨提纲列出来后给了我,“你尽量发挥,发挥吧!你们女人最能发挥啦!”
雪白、温顺、毛茸茸的羊群从身子后面升起,腾空之前,用柔和告诉我:它是白云。于是,我说:幸被东风吹万里,我说公民们,请允许我在越俎代庖之前说句题外话:我是在我的作文中提到我们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但那是指的学龄前儿童,尽管这是一个生活常识问题。由于我作文做得不严谨,给他人造成了歧义,尤其让江远澜老师想入非了又非,尤其让江远澜老师虚惊了一场又一场,我帮他念检讨是自找的!下面,我正式开始替江老师念检讨书:
∵1我不该把标语当羽毛拂去;
∵2我不该把池水当沱水沐浴;
∵3我不该把自己当鱼儿比喻;
∴我把墨镜送号奇聊表歉意。
当我说完“检讨完毕”,会场上一片笑声。毕号奇得到墨镜又建议江远澜把“零食”充公,江远澜说:“零食是比结绳记数更早的小石子、竹片、树枝、贝壳的象征,亦是我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动力,焉能充公?”
见江远澜说得严肃,毕号奇听得生气,白个白圆场:理解理解,包括江兄的两只沙鸡都是凤凰涅,说罢,他还用胳膊绕住了毕号奇的脖子,熟络地说:“您老千万甭和搞数学的一般见识,数痴、数呆、数疯子们吃碗面条都得默算出面条长度且用国际换算单位m。”“可是,爷的孙子讨要咋办?”毕号奇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
“你可以把火药、罗盘、造纸、印刷术给你孙子嘛,那可都是国宝。”江远澜为毕号奇指前程,气得毕号奇再一次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摊开说:“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问祖宗,你小子来我们村干甚?!”
刘主任非常注意群众关系,悄悄塞给江远澜5块钱,用眼神示意,江远澜只好给了。毕号奇抓住钱后手握成个拳头,雷大雨小地捶了江远澜前胸两下,又抓住其手,举过头顶,笑盈盈向众人颔首,转圈时,转了一半的毕号奇突然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塬下一片杏林,然后发疯地朝塬下跑去……
绿茵茵的杏林不到半天功夫变成了灰败的枯林,突发的天幕毛虫是罪魁。每棵杏树都披着猪网油般的丝絮,在丝絮上面蠕动着的寸长的毛虫抱团成伙,成帮结对,潮涌一般骇人。毕号奇当时就僵直倒地,口吐白沫。
白个白背起毕号奇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他走时还朝郭局长喊:“千万不要用任何农药,毛虫有天敌!”
郭局长带领我们的队伍去和贾校长的队伍会合。郭局长选的是一条沟崖两侧长满野麦子、沙芦、红顶草、赖草、三芒野古草的小路,韦荷马说虽然小路无烟岚,却有春融恰,夏蓊郁,秋疏薄,冬默淡。事后,毕号奇说这是一条鬼路,走一趟死一个人。我不信,又拉着魏丰燕走了一趟,进沟时一只红靛颏撩着白云拨着清风疯撵了我们一程,出沟时一只蓝靛颏拉着夜幕掩着残阳狂追了我们一程,回到宿营地,先被魏丰燕要去了小程老师给我的惟一一个煮鸡蛋,再被刘主任叫去找白个白老师:“就是挑担茶叶上北京也该回来了,你去看看。”
我穿过废戏台,绕过马厩,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朝西走时,后悔自己没了自己,掉转头,才往回走没几步,就是一块教室大的空地上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男尸,我觉得男尸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疑惑起,精神升,那男尸就被我看了个仔细。再等迎着天西褐黑色的碎云,到了毕号奇家门前,正欲打门,我一下子愣住了:两条巴掌瘦的条凳支着一块朱红色的门板,门板上又躺着一个男尸,他是我们学校的化学老师白个白。
诈尸的故事在京城听得腻透了,即使有,雕琢生死,也没甚意思。退一步说蒲松龄慈心一片,派一具诈尸尾随我,还是个伴儿呢。“毕号奇!毕号奇!”我率性不管什么尸不尸的,手拍拨铞大声喊道。
嗖地一声,蹿出一条黑狗扑到我身边,先是站起来狂吠,然后皮一样铺在地上,嘴里呜呜,目光如水。我走进堂窑,掀开东窑帘子,没人,再掀开面窑帘子,也没人,不过面窑的灶台摸上去是热的,我揭开锅盖,见锅底有十来颗炒豌豆。我三把两把将炒豌豆抓到手,一次全丢到嘴里,嚼着嚼着,先是发现了倒在缸边的毕号奇,死睡如泥。后来见毕号奇的老婆怀里抱着一团白布走进院子,她像走在秋叶深积的森林,满脸绿荫。
那女人把一樽暖水瓶高大的锡壶举给我看,说:“壶中残酒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喝剩的,你们的白先生和我的外甥争着喝,一碗炒豌豆抢食完,先是身子蜷成个刺猥满地滚,然后整个人变成个发动机,震颤得吓人,再后来齐死哩!中的是铅毒!你说爷家的锡壶咋有铅毒?”那女人瞪眼问我,我瞪眼问她:“你男人没死干嘛装死?”“装?”那女人横着脖子道来:“装能装出个那德性,”她没好气地瞅着蜷缩在缸边的毕号奇说:“他吓的得了失心疯啦!”“你咋办?”我近乎幸灾乐祸地问时,她眼珠子一转,霎时,满脸媚艳异常,款款地说:“吃汉穿汉死了汉嫁汉,汉没死偷汉呗。”
我注意到她满院子没种韭菜菠菜和小葱,而是贪懒种了一院子的苜蓿。苜蓿最招蛇了,福儿奶奶的声音和争先绽放的几朵紫若胎盘的苜蓿花在我心中肥厚地开放。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白个白老师,只见他面若紫罗兰,死相翩然。我没注意到毕号奇钻窗跃墙逃遁时是哪一刻,等我再回窑,想拖起他见我们贾校长时,缸边无人!我摸了缸壁,它是温的,那女人说她男人学会了紫燕的飞翔。
白个白死得瘸子屁眼儿,邪门儿,就引起老师及校方领导的怀疑。贾校长说:“倘若换成小侉子死,很好理解么,不学无术个家伙,抱起锡壶喝残酒,死得顺理成章,可一个北大化学系的硕士,这么死,就有点可惜,有点可笑,有点可疑,难道白个白不知道这一常识么?”方向明副校长不同意贾校长提出的“意外死亡”的观点,他认为一个搞化学的无疑也是
精通死亡学的,从白个白轻而易举死亡成功的事实证明,白个白是自杀。
白个白的尸体放在了场面的弃窑中,陪同他的是一串串殷红的田鼠尾巴。南坳在羊疫之前还发生了鼠疫,黄鼠在村里集合欢聚,搞得人都无从下脚。一桶水可以灌出祖孙三代的田鼠,一百个鼠尾巴是一个工,各队的计分员将一串串鼠尾巴刷上红油漆不是为了避邪,而是给县防疫站交差,当然,我还看到葱油绿的鼠尾巴和粉红色的鼠尾巴,但那是在我们村。
方向明提出白个白死于自杀,非但没引起在场所有人的诧异,倒让大家有了一个畅所欲言的话题——自杀吾观。教地理的熊希羲说:“在北纬47爸57埃20爸40爸涫亲钜发生自杀的地区,譬如英格兰、比利时南部、法兰西北部、德国北部等等。喜城地处北纬113,东经40埃赘霭椎乃啦恍枰皇游恢稚缁嵯窒螅蛭ɡ绽兹衔嗣侵匝≡衿不冷不热的美好季节自杀,是人们不喜欢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人世,春天的自杀者远比秋天为多,尽管春天更冷一些。”教政治的石磊磊老师拿的是双学位,她对社会学的研究是很到位的。她说:“自杀总是保护那些愿死不愿生的人们的权利,自杀仅仅是日常生活的夸张形式,它为所有人提供一条潜在出路的同时,且被称之为文明的赎身钱,文明发展与自杀携手并进,使自杀与真正的道德行为结为近亲,自杀行为只不过是把道德行为做得太过分罢了。”小程老师说:“我一直对军队中自杀现象寄予广泛的关注,不管在哪国,哪个部队,自杀系数高的都是精锐部队,譬如被誉为军队美德学校的阿尔得利亚部队,每百万人中有570人自杀,而法国部队只有280人,军队是自杀的温床,一经风吹草动,自杀风气便马上蔓延开来,就像已点着的火药线那样在那些随时准备自杀的人中间蔓延,我以为“英雄主义”不仅是自杀理论的翻版,还是自杀最逼真的表现形式,在一个利他主义占上风的环境里,人们总是随时准备放弃自己的生命。”郝来宝老师说:“工业、金融、移民都可以使自杀率提高,但我以为鳏寡危机会对生存者产生极大影响,使他(她)不能适应变化了的生活,从而无力抵抗自杀的诱惑。白个白的妻子靳绮神来喜城一周后投井自尽,死因迄今不明,在坐的诸位都吃过靳绮神塞在我们手中的栗羊羹、杂拌儿糖、果丹皮和北京果脯,都夸过靳绮神两个又深又圆的酒窝,都赞美白个白好福气。如今,白个白以伊壁鸠鲁式的死亡超出了世俗的追求,让我们这些蜉蝣朝露就更为他的杰出而汗颜。生的权利从逻辑上讲就包含有死的权利,所以,我劝在坐的诸位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白个白死于自杀,难道不比武斗杀戮,流血牺牲要好得多吗?”
江远澜此前一直抱着郭局长还给他的小本子流丽畅达地去做自己的学问,简直就是失而复得的学问。他的冷漠、沉默被同事们熟悉,认可,他不发言是因为石雕像也不发言,列席参加此会的郭局长见大家都能说三道四,就指名要江远澜说几句。“言者无罪,说几句说几句。”张菊花主任帮腔催促着。“嘿,说你呢,”韦荷马老师又捅了捅江远澜,江远澜才醒过神来。
会场的寂静无声使江远澜由紧张胆怯引起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江远澜抬起求救的目光,发现所有人与他的目光相同,甚至更具有求救的色彩。他甩掉烫手的烟头,用与己无关的口吻说:“开学不久,我去白先生家换大米,我给了他十斤玉米面,他给了我十斤大米,条件是我把全国通用粮票换给他十斤,我给了他,他给了我这个月山西省粮票十斤。我去他家时,他从一箱子烂鞋中挑尚好的穿,他让我帮他鉴别,我摇头不予鉴别,现在想起,对不住他。白先生有郁闷时拍桌角的毛病,桌角被他拍薄了一公分余,我劝他别练铁砂掌,他敏感地指着一箱子烂鞋说:‘踢鞋他是舍不得的。’白先生那一次还问我:‘你是哪只手拿教案上课?’我说右手。不日,他买回来一副白线手套,给我一只右手的。他向我要一毛五分钱,说一副手套三毛一,我占他一分便宜。我把手套扔给他,很不高兴。白先生戴着左手套,右手插在裤兜,在我面前走过来神气,走过去更神气。他说:‘我要去辟谷喽,我已经学会了餐风吸露,能够餐风吸露,便可以轻举,可以长生不死,做一个快乐逍遥的活神仙。’我说你既然都要辟谷了,不如把那十斤玉米还给我,我好再去换大米。如今,”江远澜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话的节奏慢了下来:“白先生彻底辟谷去了,用太阳漱口,用月亮洗脚,用泥土当床,用岁月当梦,我们都不是白先生的对手。”
“我也赞同江远澜的观点!”接下来说的是穿着一件沉甸甸的制式长大衣的韦荷马:“此刻,江远澜尊称白个白为先生,我感同深受,某一日,我与他沿城墙散步,忽然,头上浇下来一片黄雨,我抹脸仰头,见一群顽劣学生端着小鸡鸡朝我们撒尿,‘何人掷汁?’白兄轻声提问,吓坏了学生,我以为此后学校绝迹学生欺负老师现象,与白个白特殊教化不无关系。斯文到了极端便衍变成最具威慑力的武器,何人掷汁?多么斯文!现在,我们通过对死者的回忆,是为悲切虚荣?还是为同情做戏?事实上,我们的语言非但不能给死者以安慰,还加重了死者的不幸,我们如果不是对死亡恐惧的话,我们何必说三道四?”
韦荷马说到最后,表情丰富,这让会场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有的说白个白身上总带着一支自来水笔,一把牙刷,一盒火柴,对突发事件有很充分的思想准备。有的说白个白的闲章有半抽屉,尽管也有萝卜章、山药蛋章,但是其中有“学生满,天下反”“衣冠齐楚”“大翼垂天四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一半书生一半瘪三”“码格里西还”等等,他的做法非常人所为。郭局长问道:码格里西还是什么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了,还是韦荷马破题,说码格里西还就是马革裹尸还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方向明警觉地问。“汉字谐音的常识你难道不懂?”韦荷马讥笑道。“我懂,我更懂有人回到家是名符其实的受气包,双膝跪在床沿下,头顶着尿盆背家法,三年里吃不着雌舌头,五年来老枪靠手擦!”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女老师们马上提出抗议,说:“方向明无聊之极。韦荷马笑吟吟,毫不生气,说:“方向明呀方向明,你妈真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凶妇不败家其一,悍婆疼汉子其二,河东狮吼的女人不给男人戴绿帽子其三,你回家问问你老婆,冬天给你戴绿毡帽,夏天给你戴绿凉帽,秋天给你戴绿草帽,春天给你戴绿皮帽,你绿毛王八,王八绿毛,天罚地惩,女人反,你家的红杏不仅出墙,还出院、出街、出村、出到口外的二连浩特,现在就等出国了!”
方向明骂韦荷马灰皮,提起拳头要揍人,被张菊花拦住了。她香粉袭人,神色恭谨地说:“明月飘浮在小河上,人间有味是偷欢,谁能犯作风问题谁就占了大便宜。”张菊花是兵站站长夫人,她的私人生活是军事禁区,她的言论让教师们想起她那首著名的爱情诗《深誓》……
列席此会的郭局长脸色比远处丰稔山尖的黛色还黛色,他说:“在坐的诸位可以婆婆妈妈,不可以婆婆妈妈气。可以下千言笔,不可离万里题,今天的会议是讨论白个白死亡的性质问题。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有没有酒喝?”“不可能!”抢先说话的张菊花非常干脆:“他生活困难极了,爹瘫在床上不算,还有个疯二姨,疯小姨要养。”“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不被毕号奇去找赤脚医生,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同吃炒豆同喝酒,能暴死他乡吗?”贾校长摇摇头,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摇头。郭局长说:“试问,白个白有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吗?”庄老师说白个白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为什么我眼睛里总饱含着泪水,是因为我爱喜城爱得深沉。”郝老师说:“白个白对古代金丹术史及炼金术有浓厚的兴趣,他说中国炼丹流行了两千年,汉武帝时都能煎泥成金、凝铅成银、水炼八石,我也要造出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能洗筋伐髓、寿与天齐的新型“哲人石”,献给毛主席。”“噢,对了,”没容郝老师说完,叶老师补充说:“白老师说他平生最喜欢的四个字是“点石成金”,昨天傍晚一道埋死羊时他还说全世界专利发明中化学占了20%,我总得搞出点名堂来。”“没错,”教化学的张红梅老师也抢过话头说:“白老师从饮牛沟的汉墓搞到了一鼎‘大丰炉’,说此物是富贵荣身,济人利物的丹鼎,等到完成他那点石成金的心愿之后就送到喜城文化局去。”另外,张红梅眼睛红了,她说:“白个白胃溃疡的老毛病又犯了,来南坳之前大便潜血一直四个加号。”张红梅还说:“白个白自妻子死后他一直酗酒,但神志清醒,意志坚强。”
“白个白能是自杀吗?”郭局长摊开双手,面色潮红问大家,大家说:“不是。”“那么,白个白是不是因公殉职的呢?”郭局长大声再问,全场的人都明白了,异口同声地说:“是!”百分之百的是!
郭局长和贾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宣布白个白同志不幸以身殉职。同时指出要以白为鉴,小心活着。第一个鼓掌的是石磊磊,大家边鼓掌边泪汪汪——恰在这时,南坳村党支部和南坳公社党委也派人来了,表情悲伤地将一幅“生为上公,死为贵神”的锦旗送到贾校长手里,一个自称是南坳公社党委副书记姓吕的黑脸汉子说:“拜托先生们赶紧领着娃娃们回学校去哇,你们来的这几天受苦受大了,没吃一顿硬肉菜,没见一块黄米糕,听说有的老师把羊粪蛋当黑枣吃,羊猝狙不咋,人要是猝狙起来可是妨大祖的大事,小小个南坳咋能承担下这么多的贵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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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籽儿萝卜(喜城称指心里美萝卜。)再见!”再等贾校长领着学校队伍回喜城时,南坳的男女老幼都统一口径欢送:“京籽儿萝卜再见!”魏丰燕见我和小程老师一前一后坐在一辆木轮铁瓦大车上,连郭局长、贾校长都步行,就气嘟嘟地追着车轱辘说:“坐在车上,命运就是公正!”我闷着不语,就把魏丰燕的气性给激出来了,她说:“小侉子你的脸和腚啥时调换的?你不要脸哎!”我看到她一身葱白肉携肥拖胖走得吃力,思想了一会儿,继续闷着不语。
前世前有前世,后世后有后世,无耻山寡廉洞两样你随便挑!魏丰燕碎嘴唠叨还白晃晃如一盏“歧路灯”烦我,我就跳下车来,且不说伤口震得钻心疼,汗珠冷过水银珠子。魏丰燕狗熊般颟顸爬上车后,朝小程老师浅笑盈盈,小程老师朝我坏笑,我前观后望,黄尘滚滚中的队伍盘带懒懒软软,个个都灰眉土脸,就没敢交底,偏魏丰燕带肉涡的胖手不拾闲,翻开了盖在白个白尸体上的羊毛薄毡,见到了白个白铅灰色的死脸——“啊!”魏丰燕尖叫着滚下车,像跳大神的跑掉了。
指派我护送灵车的主意是江远澜提议的,他说我和死人有内在的优越的逻辑关系。
一问三不知的傻蛋都是无神论者,我的自嘲让小程老师不自觉地与我构成了一种类比;他认定白个白是战死在沙场并成为他的理想主义腐化的产品,他把一张保留十余年相当珍贵的军用明信片放在了白个白的腋窝处做为商标;黄褐色的军用明信片上有三条鱼扛着枪的邮票,还有炮筒口上站着一只红脚隼的插图。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张纸牌,“当革命实现了议会化,战不战争的就都扯淡了!”小程老师感叹地说完,还问我闻没闻到尸体正散发着一股硝芒、引信的味道。我说能闻到吗?对方捣了我一拳,我明白了彼此心中啮噬着的东西。
“国外有星探子,国内有尸探子,小侉子行,有你的!”小程老师一如赞扬骷髅中盛开着米兰般赞扬我时,天空高处有灰色的云絮发亮,仿佛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羊皮。我的目光紧随一只暮归的马雕掠过古河道旁苔草、地榆、紫花、棘豆、野菊同生,同茂盛的草甸,我说:“我的伤口又有脓血流出,身上烫得难受。”
我患上了败血症。昏迷之前,我谵妄地看到白个白的额头上罕见地、奇怪地刺着“倒霉”两个字!我觉得自己的体温比白个白尸体的体温还低,就扯过尸毡盖在了自己的身上。白个白僵冷的臂膀碰到我出现瘀点的臂膀,便不再提出我要不要死亡的庇护,放任鸡屎味的尸体气息走进我的衣衫和凌乱的朝天鬏,还建议我的瞳孔可大可小,请进来走出去。
白个白埋葬的翌日我出院了。
一路上,魏丰燕向我汇报了在我住院的两周内,学校发生的三件大事:第一,化学老师张红梅做为援藏教师去墨脱领了五百元补助,一分钱都没留,都给了白个白亲属,大方得让人心领神会。第二,学校盖了六座鸽塔,把刚盖好的羊厩都拆了,倒不是担心羊疫,而是担心南坳疫区的死羊齐刷刷再活了,在学校安营扎寨,因为有一只黑眼圈儿的山羊玄妙地跟着贾校长回来了,它寸步不离贾校长,还招徕了成帮结伙的绿头苍蝇,吓得贾校长逢人就说:我正领着一只老狼散步。第三,江远澜自打从南坳回来后声称脑袋抽筋,一上数学课就命令女生们到操场自由活动,还说女人的脑子永远在空转!数学不是女人的圣餐,三天下来,惊动了县妇联,被抓去办学习班了。
“抓他无期才好呢!”我听了相当振奋。“听说县妇联主席用回形针弯成12345678910,串成一副耳环,要给江远澜耳朵打洞,以示惩戒!”魏丰燕说到这儿,目光射向迎暄门出口右侧一小贩的一篮子炸馓子。我的身子一直靠着她的身子,搀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知道她从我裤兜摸走一毛还是两毛,当她抓着两个巴掌大的馓子,嚼得满嘴金灿灿时,“后来呢?”我问她,目光中的东街一景一物都在霞光中轻盈起舞,一只小鸟眨巴着缟玛瑙般的眼睛,站在卖麻铺的幌子上,她的身子反倒靠在我的身上,她吃相馋人,呜哝不清地说:“你问杨美人去哇。我不了解,”魏丰燕告诉我县妇联主席是杨美人二姨。
我拧了魏丰燕的肉脸蛋子,她也要拧我,正打闹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我的目光转向卖麻铺斜对面的“泉瀛茶馆”:靛蓝的旗帘挑起银色的“茶”字,犹如桃树在苍天展开了剔透的扇子,结缡沁香。而门首侧墙上画着一个笨乎乎的茶杯,冒着热气,江老师站在茶杯把儿旁,挡住了一半儿热气,他那绞架高的身子又吸走了另一半儿的热气,就让彼此的目光不得不对上了,他满脸痛楚地扭歪着嘴唇,面带苦笑而又安静地问我:“干嘛站在这里?”那一刻,就让我恼杨美人的二姨,怎么能把他放了呢!
……江远澜斜穿过青石板街,一辆驴车与他擦身而过时,驴突然剧烈地抖起了耳朵,像吓着了。他来到我们身边,用敌对的职业口气问:“干嘛不回教室?”“我刚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魏丰燕急忙咽下食品回答。
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确实有一粒芸豆大的血痂疤。“还不快回教室!”江远澜的声音透出他的心烦意乱和少有的粗暴,恰在这时,一只独角的山羊出现了,它走过了命蹇多舛的生活道路之后,气质变得开阔而苍凉,它默默地为江远澜引路,但走到一半,便被一只圆成球的绵羊勾引走了,江远澜对不完全是修女也不完全是荡妇的绵羊好奇得目不转睛,若有所想,我估计杨美人二姨把他关到特别部落特别处理是真有其事了。我和魏丰燕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站住!”令人生畏的人都有如此低沉的声音,江远澜命令道:“去给我找点酒精棉球,还有,通知方向明到我家来一趟。”
江老师细弱的身影先消失在羊巷,后消失的是站在路当间一只罕见的喜玛拉雅麦穗色猫,它屏息,后腰上提,颈毛开,狗一样挡住道路。江老师肚皮紧贴着墙皮绕过去时,它大叫噢——霍地蹿上铁灰色的房角,它在蒿草中穿梭的声使我注意到它瓦蓝的眼睛孤高冷漠,它突然出现又突然地走掉时,我以为是心造的或者是那只独角山羊制造的幻像,至少是江远澜的同党。
“你说,江远澜这号人是从哪块石头底下蹦出来的?”我望着完全被蒿草湮没瓦当的一排灰门楼问魏丰燕。
“你觉得哪块石头是,你就把哪块石头的肚子劐开问它好了。”魏丰燕回答完馓子也吃完了,她先用舌尖舔舔油手,然后把双手的油噌噌噌地擦在头发上。
“你说,小侉子你咋栽在江远澜的手里呢,你欺负我时是母豹子,见了江远澜是蔫耗子。”魏丰燕细声细气,碎步迈得差点把自己绊倒,她扭头,将一张红润健康的云盘大脸端给我看——显然是气我的。她还折腾出刻苦钻研的神情,怎么想也想不通地问我:“天敌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脸色就白啦?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就不牛皮哄哄闪金光啦?”
“去!”我把魏丰燕凑过来的脸打到一边去时,还用踢毽时的大跨动作踢了魏丰燕的屁股蛋子。“你是不是发愁补课的事?”魏丰燕哪壶不开提哪壶,“烦人,你还嫌我活得不够痛快是不是?”我拉下脸来,脸对脸盯着她说:“记住,少和我提补课的事,哼,这事都是让你给妨的!”
魏丰燕给我背着行囊,还有扣在行囊上的洗脸盆和洗嗽用具,她说我的行囊有一股辛辣的马合烟味,她犯坏地颠着脚尖走,身子乱晃,奶子乱顶,喀啷喀啷声就告诉我她生气了。可问题是她不生气谁生气?我?几个肩上扛着大镰刀的老乡与我擦身而过,这个时令能有什么好收割的呢,胡麻刚刚开花,莜麦还没有抽穗。遥远的田畴有火把忽闪,交接树林的小路有人吹笛……我对魏丰燕说:“回到寝室我休息,你去把江老师交代的事办了,务必把方向明叫到江老师家。”“凭什么让我去?”魏丰燕愁眉苦脸更生气地问我,我说:“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
回到学校,我便和魏丰燕分了手。住院期间,我帮石磊磊钩了一块窗帘,帮叶老师钩了一方一长两块台布,还帮刘主任的两个女儿织了两件套头毛衣,逐一送去,虽然站在门口就把事情办妥了,但欲罢不能地欢喜对方的笑脸,绵善的声音,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适应各种调味汁的鱼,在老师宿舍之间游来游去。其间,石老师问我:“小侉子你这么能干,心灵手巧,干嘛不好好学习?”叶老师问我:“小侉子为什么你的语文能考第一名,数学也能考倒数第一名?”刘主任感叹道:“小侉子呀小侉子,你聪明起来吓人,你笨起来也吓人,你能不能不吓人?”面对老师们的殷切关怀,我一个劲儿点头道:“我错了。我吓着老师了,我改,我改。”再等回到寝室,魏丰燕靠在我的行李卷上睡着了,我欲睡,江远澜的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唉,我摇醒了她。“不尿,不尿,”她以为我又是找她上厕所,咕哝着,我问她方向明去没去找,江远澜的口信送没送到,忘了,魏丰燕说完,又闭眼睡了。
我先查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难怪寝室空无一人,她们都回村去了。一想到别人能够回村,我回不去,回不到我的兔子、猪、松鼠、大白猫的身边,气不打一处来,便揭开地炕的挡板,恶狠狠地尿了一泡。我刚刚尿完了,魏丰燕也如魇得醒,一轱辘翻身下了炕,褪下裤子,她的屁股和灶炕一般大,便有了浊浪崩云的气势,翻肠倒肚尿得睥睨啸傲。她闭着小眼,脬深尿长,稀眉毛还蹙个不停,逗得我哏哏笑起来。再等魏丰燕提起裤子,胡乱系一气,拽过北窗一枕,放倒自己,鼾声再起时,我让自己用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对待她,没捏她扁趴趴的肉鼻子。
我突然想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用滚过蜡的麦秆吮吸,一口气喝下去整瓶。
走出寝室,钻天杨的叶子已涨成巴掌,风挥露,争比翠绿。它和它,它们和它们洒下一地清阴,深深浅浅,又有彩蝶升落飘逸,就感到天气热了,蝉鸣的声音嫩得像老树上的新芽,娇黄柔青。尽管是去方向明家传话,活计苦涩,但总比躺在医院的白床上做能言善道的墓碑强。
方向明家在学校西边靠北的小院内,为了进出方便,学校和小院之间开了一个拱形的偏门,小院内的老师都是带长的,都懂得利用学校的湖水放鸭子。我抄近道,和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在门洞见面了,鸭子们关心花鸟鱼虫,意趣豆棚菜圃,更有一只领头的绿头鸭告诉我它最爱看鱼儿跳波,虾子闲逛,鳖子慵懒不搭理人类。人不如禽,我目送鸭子们屁股摇摇,摇摇屁股,扑棱棱下湖划水,恭祝它们胃口好,忘老、忘倦、忘归,玩死拉倒!
方向明正在家中刷咸菜缸中泛起的白沫子,他捋着袖子,满脸是汗。这种活计都干,他在家金贵不到哪里。方向明抓住竹皮刷,听我交代完了,一脸的若梦若醒。我招手让他跟我走,他说:“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说罢,摘下乌麻麻的围裙,出门,随手掷在了插槿做篱的围栏上。这时,从西厢房追出一个满脸云片糕的徐娘,“喂,你去哪儿?”“我快去快回。”两人谁也不看谁的对话我挺满意,我还满意方向明的老婆脸上有云片糕般的雀斑做伴。
一路上,没注意到白马牙的男人领着五六个青皮后生就走在我们身后,一路打听是谁欺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被谁欺,一路走得烟尘滚滚。
“江老师,我把方校长请来了!”快到江远澜家时我喊了起来。江老师把我让进屋,把方向明堵在了门外,表情平静地向方向明讨要三十六斤大米。
方向明急了,顶着一块比蓝玻璃还要透亮的天空,以为自己礼贤下士,能够把横亘在彼此间误会的沟壑填平,谁料江远澜如此无礼。“我明明给过你三十六斤大米了,难道你忘了吗?”“记得一丝不苟。”江远澜说。“那你为什么一要再要?”方向明恼了,“你不是说过如果我赔你三十六斤大米,你可以既往不咎的话吗?”
江远澜拿出一副收贷人的嘴脸:“此话不假,言之凿凿,但仁兄还要我提醒吗,班固《西都赋》有言:离宫别馆,三十六所。李白《元丹邱歌》有诗:暮还蒿岑之紫烟,三十六峰常周旋。《后汉书钒喑写酚惺罚呵笆酪钦呓栽蝗∪盼闲倥冶邸T诿窦溆腥六雨象征风调雨顺,三十六天罡。中景帝的“取苑马”也附会成三十六苑,综上所述,三十六大都为虚指,不过是约言其多而已,通常实数可稽,虚数不可执。再有,世传少林拳法有三十六跌打,嵩山有三十六峰,包括我国古代兵家谋略法典的三十六计,盖都是奇特神秘的相关成数,系虚拟之词,不必确求其数。我要你赔三十六斤大米,微言大义,想必仁兄心里明白了吧。”
“你还要多少?”方向明想到自己不仅以江远澜的名字欠花账,还以江远澜的名义四处和嫖客借钱物,包括春药、邪片膏、碗坨茶、牛羊鞭若干,花中行乐月中眠,情不知所起,义不知所去,做下的那些事没脸没皮,也想有个解脱,更何况总务处处长是连襟的小舅子,他请江远澜黄茅白苇一次说准了,要完这三十六斤大米能不能就利落了。
“我不会再要三十六斤大米了。”江远澜说得红口白牙。
方向明当下写给江远澜三十六斤大米的欠条,反身欲走,谁知竟和白马牙丈夫一行人撞上了。
白马牙的丈夫是我们村民兵营长胡香炭的大兄弟胡泥糕,他到大同矿上当矿工十余载,终年挖着黑黑硬硬的煤,自然金贵白白肉肉的妻;白马牙为生产队的油坊卖肉艺,大公无私是可以的,但你狗日的方向明拿着生产队长不当干部,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拿着酸榴榴不当水果,拿着甘草不当中药,拿着白马牙的丈夫——煤矿工人不当男人,胡泥糕想到这儿,手一挥,花黑花黑一班青皮后生就把江远澜和方向明分别给围起来了。
“小侉子,告诉爷,哪个是欺负你嫂子的枪崩猴?爷把他的卸下来当鱼膘踩!”
“小侉子,你痴眉瞪眼等啥哩,爷要把他两条胳膊当山药蛋丝丝掰断,为你嫂报仇!”
“是支书叫你们找来的?”我问。
“贫协主席胡富裕说能行!”胡泥糕的堂弟胡连回话。
我把脸黑下来,不耐烦地摆摆手,“欢欢地滚哇!”“滚!”胡泥糕一伙听了我的话严重惊讶,嘴里似塞进了冰圪碴,吸着冷气吃憋,攥起拳头的胳膊便耷拉下来。我问胡泥糕:“咱村里的男人欺过白马牙没?”“没么,除了胡富裕白睡过一次,没么。”“胡富裕白睡完支书咋解决的?”我再问。胡连说:“我哥,”他用手指指胡泥糕,“把他胡富裕的红裤带挂在了大队部,傍晚又让胡富裕背到我家一筐山药蛋和半畦甜韭菜。”“事情结了?”“结了么。”“你动脑筋想一想:胡富裕赢了还是输了?”“输得连红裤带都没了,输到家了。白睡白马牙的男人自以为占了小便宜,其实丢了大尊严,是不是这个理?”
“小侉子你分析得有道理。”胡泥糕表示赞同。
“方向明是一个白睡了白马牙的男人,同理,还不是占了小便宜,输掉了大尊严?”我是看着方向明讲这番话的。方向明害怕的是皮肉之苦,我的话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以为我是用物理原理来指寻化学问题,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套逻辑系统。
我又问胡泥糕:“生一个娃也是生,生十个娃也是生,对不对。”
“敢情。”胡泥糕同意我的观点。
“那么,虱子多了不咬人,睡一个男人也是睡,睡十个男人也是睡,何必计算得那么认真,要知道计算费脑浆,计算费元神,计算毁头发,计算伤工本,”我快速地扫了江远澜一眼,走到胡泥糕面前说:“白马牙要是觉得吃亏了,让她自己来么,白马牙又不缺胳膊短腿,去年冬,从马蹄山拐到咱村的金钱豹还不是她丁当五四打死的!她连金钱豹都不在话下,谁用你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女人的事情女人办,男人来办瞎添乱。”
“唉?她甚时打死的金钱豹?”胡泥糕眵目糊未擦净,听稀罕地问我。
我说:“全国人民都知道,包括方向明。”
殊料,胡泥糕一下子恼怒起来:“小侉子,你说这话甚意思?你话中有话,是不是白马牙卖炕,爷是最后知道的。”
“你觉得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光荣的拉皮条的,你觉得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可怜的戴绿帽子的,你想插个当间不可能!”我把话撂下时,脸也放下来了,谁让胡泥糕穿着碰膝盖的黑马靴,梳着大背头呢。我没好气地对胡连说:“快领走你的傻堂哥哇,这狗破地势,叹气觉气短,骂街觉有限,哪怕破涕为笑也不招人待见,这学校出鬼,人横着死相当普遍,你们要是有瘾,就替换替换我,爷正想回村,想得肠肠肚肚都穿洞啦!”
胡泥糕、胡连一伙儿不知道我这话是说给江远澜听的,一见我撒泼耍赖,面悍舌尖,怕我闹得昏天黑地,飘风冻雨,支书怪罪,粉粉婶喝斥,胡香炭埋怨,胡富裕红眼,好不容易抓丁抓到学校来的,我吧唧吧唧回了村,麻烦可就都是他们的了。不愿恋战的他们互相眼神一递,转身撤退,还嘱咐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胡泥糕敷衍潦草地和我告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儿,杀回来,给了方向明一个扫荡腿,方向明毫无提防,眼前有一弧线黑飞蓝闪,扑嗵就放倒了。方向明的脑壳磕在了石阶上,我真真切切地听到咚的一声,像空洞落井的声音。
方向明揉着后脑壳的包站起来,缓缓说去给江远澜取大米。他假设对面有个穿衣镜,前走几步,整理整理头发,领子弄弄,鬓角捋捋,袖子揪揪,衣摆扯扯,扑啦扑啦拍打一气身上的土,又用手掸掸鞋面上的浮尘,再拿出一副追绮园、混廛市的架势,亮相般头一甩走了。
“你也想走?”我摇摇头。小屋本身是很憋闷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几件家具,多得不能再多的书,连屋角的炭堆上也扔着几本。小屋除了炉火慢腾腾,几乎永远是慢腾腾燃烧时偶尔迸溅出的火星是活的,我真怀疑我也是活的。
刚才我还张牙舞爪,现在却变成死蚌一只,就让江远澜生性孤癖多疑的性格暴露无遗。他紧张又掩饰地看着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时间一长,就把默不作声的情绪传染给了我。一如我和一根打狗棍共同站在晶莹的月光下,我也把默不作声当成我的本领来对付他——那扔在窗台上的舞美人蒙了一层糯米纸厚的灰,糖纸上那棵豆红色的椰树都旧了,默不作声地告诉我它的变化。“你们村的人就这素质?”江远澜问。“他们在大同城学坏了。”我说。
自从我动阑尾手术之后,就一直没来这间小屋。小屋被彻底遗忘之后又清楚出现,它就有了一种娴静又酸楚的魅力,让我懒散地打量它:我注意到五斗橱上多了一面鹅蛋形的小镜子,这会儿它闪烁着苍白的光泽,那种凝滞的光泽不依不饶地流连着缄默,而且没有反射能力。
我还发现江老师把他床上的塑料布撤了,一色浅蓝的枕巾上有几朵深蓝的鸢尾花,如此精湛的提花工艺会让人爱不释手吧?我勒了勒扎小辫的橡皮筋,挠挠后脖颈,双手放在小腹上,肩膀放松,坐在椅子上时,隐约听到校办工厂传来机床无休止的营营声。
自从我落坐后,江老师一直皱着眉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使本来灰暗的墙壁显得更灰暗还泛蓝,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杆矮墩墩的蜡笔,靠床的地上铺着一张地图,地图边还有几杆矮墩墩的蜡笔,它们鲜艳过初夏上市的蔬果。蜡笔与记忆中游来游去的小蝌蚪一样黏滑,似乎在小蝌蚪膨胀成硕大的气球时,我想起了在东交民巷小学上图画课的情景——老师让我们用蜡笔去填眼面前东交民巷天主大教堂彩色玻璃……我眼巴巴地盯着的蜡笔,眼巴巴到最后;眼睛像蒙上两块玻璃密匝匝地含着水珠,我使劲儿地吸着鼻子,然后,装做漫不经心,装做欲系鞋带,弯腰,右手朝身后侧一探,迅速抓到了那杆凉沁沁的蜡笔。接着,我战胜不了自己地来到无人之境,我念念有词:我今天考数学得了一个二分,我一睁眼,老师给了我俩耳瓜子,我一噘嘴,变成了一个小鸭子。
我如此叨叨了两遍,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小鸭子,我的心情比沾满稻草的脚丫子踩在泥中还要舒服,我闻到了蜡笔笔端流出一种失传的香味,我舍不得再用,紧紧攥在手心,让汗养它。
那一瞬间,背后有个紫杉形状的暗影爬上我的画面。我转过头,发现江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那奇高极窄的额头,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层抽屉搜索般地看着鸭子,他一声不吭,他的下颚从这边移到那边,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让你沮丧,因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包括若有所思。
幸亏江远澜的喉结这会儿生动,让我放心他的确不是高高的绞架,我把头转回来,胳膊架在桌面上。“你是插队知青?”江远澜突然用踌躇不决的口吻问我。我点点头。“你老家也在广东?”我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北京?太原?”江远澜的声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来,旋即,一股湿冷羼杂着浓厚土腥味的潮气被风挥扫着,穿过精薄乏韧的麻纸窗,登堂入室来。
我说英雄不问来路。
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双亲被关押的事,这事天聋地哑我结巴,“你父母呢,他们干嘛的?”我反问他。
“早没了,解放前就过世了。”说罢,他走到桌前,指着玻璃板底下一张四的照片说:“人薄得只剩这么点了。”在盐一样颜色的照片上是两个神情呆板紧张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变成了被撂倒的小江远澜,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想那么一幅跌了个大马趴,摔得呱叽呱,得了呱叽病,差点要小命的江远澜的光辉形象,越笑,越觉得被摔得龇牙咧嘴,一身青包红包大紫包的小江远澜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开始,江远澜觉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后来,他就生气了,他烦躁地将一张《光明日报》一撕为二,一半儿扔进炉膛,一半儿竖着卷成棍状,用它啪啪啪地打着桌角:“嘿,嘿,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江老师还极为不悦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觉。”
“真不自觉!”“哼,自觉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议并借此——让我邪恶的念头名正言顺地化为行动。
“你没有用枪押着我,我能来你这儿,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自觉吗?”
“你今天考试又不及格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吗?一只羊长丑了就变成了羞字。‘羊’下面一个‘丑’,你想想,多美。”
“你读了《说文解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胡思乱想的呗。”
“你要能用在数学正道上有多好!”
“我要能不补课,更好!”说完,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的血痂疤虽然擦洗掉了,但黍子粒的针眼儿清晰可见。我指着江老师的耳朵说:“在我们村,杂种羊四级就打和你一模一样的洞,不过,给羊打等级标记的有专用刻耳钳,这么大,”边说,我边用手比划着,“我当过羊伴子,羊耳朵上下缘各打一个缺口,羊血流得哗哗的……”
江远澜像只刚吃完秫秸秆和荚皮的老绵羊,把眼睛闭上了,再等他慢腾腾地睁开,“你很恨我,对吗?”他问的直截了当。“没错,要多恨有多恨!”我答的更直截了当。“就算你这儿有再好的白羊草、沙芦草、小糠草、碱草,老夫我得了厌食症。我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了。孰料,江远澜竟笑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就你老夫,胳膊、腿粗得炮弹似的,得厌食症?”
“我的胳膊、腿什么时候露给你看了?你在哪儿看到的?告诉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江老师歪着脑袋,松松垮垮地在小屋走个来回,转身,不屑地说:“捞蛆的那天,你被同学用筐抬着,胳膊、腿挂在外面,不看也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蛤蟆才跳呢!我心里骂道,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后又甩在一旁。“补课,补课,我补课还不行吗?”说到这儿,觉得屋外的雨水变成了冰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江老师占了上风了,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冰凉的鼻尖碰到了玻璃板,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洁的玻璃板与我鼻尖触摸的同时,告诫我这世上所有透明的东西都在做垫底。一种闪烁不定的随意性、思考躲在想象的背后,就让我激灵一次够一次,激灵一次怕一次:玻璃板下有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衣着老式,表情呆滞。真应该让他们变活走掉,想办法把江老师嵌进去,让他成为琥珀。我是觉得我的想象无聊透顶,但你们都瞧瞧,瞧瞧,江远澜把一本十六开的书放在我面前,他默不做声,一如新侨饭店西餐厅的服务员把精美烫金菜单放在我面前——高中数学复习总纲,副标题是“唐小丫补课修习题览暨学习时数”。
“我眼睛疼。”我说:“眉毛鼻子正准备疼。”
“你手疼吗?”江老师问我。
我本来想说浑身哪哪都疼,可是江老师问得那么关切,那么不怀好意,“不疼,”我说得干脆极了。
那好,江老师拿起我画着二鸭子的那张纸说,“今天我们换一种补习的方式,看一看数学与折纸间有哪些联系。”说着,江老师先将长方形的纸裁成了正方形,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纸,告诉我一个正方形可以变成四个全等的直角三角形,说到直角三角形时,他险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我说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情景他记忆犹新,我就装傻,提醒江老师糖纸也能裁成正方形。接着,江老师讲了矩形、直角三角形,全等、对角线、中点、内接、面积、梯形、垂直平分线、毕达哥拉斯定理及其他一些几何和代数概念。数学确是江远澜心目中的北辰,固定在他的灵魂中央,他的手势、语言、神情都痴在其中,自然忽略了我的思绪像四处闲逛的二流子,他只看我的手和他的手都在动,跟着他折这,折那,他才思奔涌,便涛涛不绝地讲了数学与建筑学如何如何死党,他列举了埃及、墨西哥和犹加敦金字塔的计算,麦加皮克楚图案的整齐和均匀,巴特农神殿的构造,伊壁道斯的古代戏院。。。。
雨反正下着,我反正被困着,就注意到桌子贴墙的一端摆着稿纸、计算纸、草稿纸簏、信箧、笔砚,黑红墨水瓶、浆糊瓶、烟灰缸、笔筒、座钟、钉书机和一拳头大的茶壶,与我一同枯坐陪绑,觉得这世上该嘘唏的真是太多了。江老师心气如磐,好像他一走进教学俨如走进红茑萝花、金盏花、紫牵牛花、白栀子花、黄苦瓜花、蓝蝴蝶花、粉大丽花的花园,马上就能进入实战状态,脑袋咿咿地转啊转,脉络清明,条理详晰,目光四射,取材广博,兼引文史,庄谐互出,奇思妙想泛滥成灾……他先说昨晚梦到高斯贤兄来到他老家那幢轧轧作响的小楼上,喝着苦丁茶,就着鸡仔饼,褒贬亚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时,也抹杀了柏拉图的辩证法,陷入形而上学。后来又说南坳的毕号奇背了一周乘法口诀之后失心疯全愈了,请江远澜把南坳当成坎布里奇国际数学家大会会址,毕号奇非常主动地问江远澜计算机科学家为什么要懂微积分?数值分析家为什么要学数论?统计学家为什么要有关于同调群的知识?一个纯数学博士对解析函数论一窍不通很正常么?江远澜给毕号奇了一本哈代的《纯数学》,于是,在江远澜的梦中,毕号奇也走进了补课的行列……
雨中的土腥气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一股槐花的臭香可以不闻却被我闻到了。刚才,给石磊磊老师送窗帘时,庄稼重在屋里煮挂面卧鸡蛋,神情凝重,眼皮都没抬起来看看我。石老师笑得也不大对头,像在镜子前练习着笑,噢,想起来了,屋子里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好像是戴着白眼镜,个头中等偏瘦……叶老师的屋子怎么也那么怪,窗帘紧紧掩着,又在哪儿闻过味道?什么味?来苏水,不对。敌敌畏,不对。乐果农药,不对。好像是植物或草的味道,会不会是苦杏仁,抑或是小花棘豆?马钱子?附子?蟾酥?另外,叶老师的门前为什么有一堆纸灰?
“不好了!不好了!我腾地站起,叶老师自杀了!”我说这话时,像是刚从死亡现场出来。
“你又分心了。”
“心瓣本来就分着的。”
“你又要耍花招了。”
“你难道没有第六感觉?”
“你胡扯什么?”
“你怎么知道?”江老师纳了闷了。“我刚才去过她家!”说罢,我飞身冲出门去……
咣当!我破门而入,叶老师右手枕在脑后,左手软软地搭在大腿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身子微微侧歪,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叶老师!”我充满悲腔地喊道:“叶老师!”
叶老师噔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天呀!睡得正迷瞪的春天女神霎时变成了秋天疯女,我和她傻傻互望;我怕你……!我委屈地说不下去了,我注意到叶老师的枕边有一帕子,帕子上有字,头两行是:泉水欢快地从草地上流过,无需辘轳或水桶……与此同时,江老师也赶来了:“叶老师,小侉子说你自杀了!”江老师脱口而出。
“你才自杀了呢!”叶老师撩起散落在额头前的一绺头发,没好气地瞪着江老师。
“你都冒失成这个样了,你的学生能不冒失吗?”叶老师没骂我,却把江远澜训了一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离开叶老师家,我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淋湿了,头发一条条地贴在脸上,自杀未遂的反倒是我了似的。江老师拿着雨伞,但慌乱中没有打开,一直像摇着个拨浪鼓举着,浑身湿得更透彻,他的头发也编成了绺绺,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教导我:“神探是博学造就的。”
“没错,一个人的学问越薄,这个人越神。”我不懂装懂地附会道。江远澜问“你指的是博学的博吗?”我说“我指的是浅薄的薄。”江老师说:“你真敢说啊。”我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薄学也好,厚学也好,我都不觉得好,我觉得不学才好呢!”江老师说:“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我脱口说:“被你逼的。”江老师一怔:“什么?我逼你?”是个人都在逼我!我心中感叹,嘴上却说:“一个老师是不能计较学生的,尤其是女生,尤其还是小老乡。”江老师说:“你把农村妇女撒泼的一套全学到手了。你想让我网开一面,我告诉你,没门!”“没门可以跳窗户!”我向江老师建议道。
接着,我笑嘻嘻地提出回去换衣服时,双脚还在水洼中踩踩跺跺,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拨着弧圈。江老师认定我蓄谋已久,并发现了我自鸣得意的行为。他煞费苦心刚找出刁难我的理由:只要你把桌子上的那两道题做完,当然可以。我正想抗议,迎面走来了合打一把油纸伞的小程老师和韦老师。韦老师天生的大嗓门:“嘿,江老弟,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你可真给老天爷捧场啊!”
“嘿,那不是小侉子吗?”小程老师紧接着兴奋地说。江老师眉心皱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发我走。我装着没听见,气得江老师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质问道:“叫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你耳朵的洞用什么打的?”我的声音大过了雨声。
“锥子。”江老师用手比划着长短,平静地告诉我。
方向明被江远澜戏弄后有三天闷闷不乐,到第四天,他眉开眼笑地向贾校长呈送了一份《关于全体教师体育锻炼计划实施方案》的报告。贾校长在报告上签字:请方向明副校长负责具体落实。
方向明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江远澜。今天的他一身运动衣、球鞋也用山药粉浆得白白的,且用白粉笔又涂了一遍。方向明到江远澜家扑了空之后,就来到了数学教研室,把江远澜给逮住了。那一刻,江远澜正质问我做五道题为什么错五道。
方向明上来就说:“江兄啊江兄”,我真为你细精精的胳膊担心,人家牲口卸了套还不忘溜溜道呢,你真该调剂调剂,写啊算啊无止境,要锻炼,要锻炼。我觉得你练哑铃很合适,哑铃能让你的胳膊粗胳膊壮胳膊硬得铁一样,你先到大殿领个哑铃,明天早上全体教师集中训练时我要检查的!你如果阳奉阴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晨,全校七八十位老师都被一遍遍紧急通知的大喇叭叫到了操场。江老师身穿麻袋宽,麻袋色,麻袋样式的怪衣服,事后听懂行的石老师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桑麻丝。江老师双手抄在衣内,像有一隐形车把他推来,神情笃定,面目庄严。方向明一身热气腾腾地跑到江老师面前指着匿在衣中的秘密问:“哑铃带来了吗?”江老师挺胸昂头,端出皇帝上朝的架势,方向明就不问啦,他吹着嘟嘟嘟的白哨子,站在临时被锯掉四条腿的桌面上当做指挥台,先是领着全校教师背诵毛主席语录: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然后宣布喜城中学教师体育锻炼暨驳斥东亚病夫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江老师左右手各握一根金灿灿、香喷喷的油条从麻袋装里伸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着扩胸运动,胳膊伸得又直又平,只是他手中攥着的哑铃香飘四溢,“尝尝,尝尝嘛!”他紧着招呼韦老师、郝老师和刘主任。
且不说江老师选择的运动器械是多么的别致,且不说韦老师吃油条的姿式与牛犊吃奶无二。江老师把油条当哑铃的创意逗得全体老师前仰后合,笑成了一锅粥。
方向明青白脸,青白眼哭笑不得,命令小程老师没收江远澜的“哑铃”。剩下的一点点“哑铃”被小程老师没收是没收了,但没收到了小程老师肚子里,按他的话说不吃油条没道理。韦老师用三个鸡蛋大小的山药蛋做了一个链球,胳膊悠得呼呼的对方向明说:“毛主席早就说了要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江远澜把一双油手理所当然地像抹在自己衣服上一样抹在了方向明的衣服上,他用苦口婆心的态度对方向明说:“早就告诉过你笛卡尔说只有鸡才晨练,只有腔肠动物才参加晨练。通常来讲,天才与伟人睡风谨严,植根乾嘉,一贯主张在充分耗思伤神而不是辗转反侧的基础上,寻求睡境与梦境的圆满统一。孔子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指的就是睡懒觉,觉懒睡,并且日上三竿不起床。”
“歪理邪说!”方向明气得说:“不锻炼,不锻炼了,我们就在现场召开批斗江远澜,韦荷马也在其列。”
体育教研室主任陈丹倦老师是全国五十五万名右派中的一分子,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据说还是北京体育学院校篮球队的中锋,有健将职称,有北京市桥牌协会会员的小本本,有老娘没老婆。方向明把陈丹倦拉到一旁嘀咕了三五分钟,这期间,小程老师忙着给江、韦二人上眼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晨练事非儿戏,毛主席在指出世界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的同时要全国人民都增强体质就是要有打仗的准备,你们俩一个拿油条当哑铃,一个拿山药蛋当链球,操心拉出去毙了。”
小程老师话刚说完,方向明拍着手,招呼老师们到沙坑前,围成圆圈坐好。老师们三三两两,尽量有说有笑地朝操场南边的沙坑走去。“动作快点,快点!”方向明催促着,碎步跑,右手一个劲儿地撵赶着。
“是要玩丢手帕的游戏吗?”庄稼重装傻地问方向明。方向明说:“你是不是也想现行现行?”庄稼重一听火了,“还要怎么现行?我够现形了!我堂堂清华大学电子系的硕士生来喜城中学教狗屁朗诵课还不够现行吗?”“你甭跟我瞎哭坟,不服找党中央毛主席去!”方向明像嗅到了什么风声,看着走在前面的石老师说:“瞧人家石老师,瞧瞧人家!”
沙坑紧靠城墙,倒不是杨柳投青送绿,纷吐凉荫,而是城墙遮阳,热气高隐,大家一坐下来都感到清心怡神,比站着守着毒辣太阳好,纷纷抱拳朝江、韦作揖。郝老师还折柳一枝,赠给韦荷马,言称“解道操场静如练,小憩沙坑谢谊晖。”韦荷马接过柳枝,插在耳孔内,又觉不适,索性插在后脖颈,问:“袁大头一枚,谁买?明万历铜钱两枚,谁买?”
方向明让刘主任先说。刘主任说:“江远澜归数学教研室,韦荷马归语文教研室,语文教研室主任一直由张菊花教导主任兼,若走程序,还是张菊花主任先说为宜。”刘主任最后说:“凡事先定调子,没有张主任统一批判,一上来分开批判不够正规、审慎。”
“张菊花主任哪呢?”方向明砸着手心摊开问。
兵站站长的夫人相当于喜城以至雁北地区的罗马教皇夫人,她住在迎暄门外,紧靠在白登河的兵站内,不言自明,人家根本就不和你玩。一圈人闷闷地坐着,越想越通,的确人比人,比死人,就把各种复杂因素都存在的目光射向了江远澜。
一时间雅有蝉吟鸦噪,俗有咳音屁响。面对静里乾坤,云中世界的大好时局,就让江远澜思绪欣然独往,熟门熟路去了形而上的费马大定理那里。他这两天正痛苦享受数学家的那种想入非非的感觉,正在品尝美国数学家G稨ardy所揭示的“忧郁的经历”,他注意到纯粹数学再度关注于研究(结构而不是关注被赋予这些结构的(对象,老生常谈相当严重。数学中的许多问题完全可以表述成:把给定的某种类型的结构按同构加以分类。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是在每一个同构类中,对于这种结构给出明显的描述:例如,对于有隐生成的交换群,对于拓扑空间,我们用同伦等价来代替同胚,对于有限群,我们用若当-赫尔德(Jordan -Hlder)单商群来代替同构,其情形已经导致分类有限群的子范畴的问题,这个子范畴只包含单群……当他藉此理解了黎曼为什么要把已知亏格的代数曲线的同构类看成依赖于一些复叁数,这些被称之为“模(moduli)的复参数来到其它领域,如映射、向量场、微分结构,或由这种对象的同构类也“组织”成拓扑空间、群等等。他正在思考在分类问题中,(发明结构也是伟大进展的另一源泉。而自己该如何借助这一源泉,在发明函子的基础上,能有突破,解决自己的课研。江远澜想入非非时眼睛闭着,口中念念有词,肩膀平端,手自然下垂,就让方向明误以为江远澜悔思心切,他马上语重心长地说:“你认识错误的态度深刻了,全面了,彻底了,我会对你考虑赦免事宜的。”
景致老师这些天正在搞洋为中用,他心血来潮地把夏里亚宾最喜欢的歌剧《保利司饭诺屡夫》的主曲填上了中国的儿歌:月光光,星凉凉,邻家二蛋走何方。何方猪衔柴,狗烧火,鹅拉风箱,猫儿蒸饭气呵呵,鸡公剔菜唱哥哥,猴子担水井边坐,蛇咬屁股连摸摸,狐狸扫地请客进,老虎上茶把桌抹,刺猬端来肉夹馍,二蛋看见笑呵呵,爬上桌子抓起馍,吃饱肚子豹来驮,衔起二蛋山岗坐,置在石上吞掉了……他知道自己编得不好,唱得意兴非常阑珊,唱得哈欠连天。今天晨练他差点就错过了,他对主课老师很讨厌,校园里,上主课的老师一个比一个地无比骄傲,尤其是江远澜,他几乎同邱吉尔因自己是英国人而骄傲的做法一模一样。能批斗江远澜,他很开心。
江老师站起来,做着请大家静一静的手势,声音略为嘶哑地说:“同志们,在一个钟情牵强附会的时代,数学家是以典范的方式担负着某种智性的丑闻,也就是说对他自己知性的危险所感到确信与自豪。且不说数学家之所以把数学以外的一切视为无关紧要的雅兴,且不说数学工作者的生活不包含人类生存中的一些最有趣,最尖锐,最基本的历险,我今天早晨的确运动了,向毛主席保证,我今天早晨不但进行了深呼吸运动的锻炼,我还当众做着我的精神俯卧撑——我在腹稿中完成了《黎曼几何探微》的大纲部分。最后,我要对方向明说一句:你又该给我大米了,不是36斤,而是36的倍数72。”
“什么,还要大米,敢情羊拉屎,没完啦!”方向明像青蛙一样跳起来。
“我以仁慈之心提醒方兄:72还是虚数,《水浒传》中梁山英雄七十二地煞可读过?那可不是三十六天罡的尾数。”
方向明懊恼画虎不成反类犬,又被江远澜这贼脑子耍弄了,就把气撒在了韦老师头上。他说:“阿尔巴尼亚说的不仅莫名其妙,还强辞夺理,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我希望韦荷马你能和江远澜划清界线,深刻剖析你自己的问题。一个人的身体历来可以使唤胳膊,胳膊历来可以使唤手指,手指没有不受命服从的道理。而你用三个山药蛋当链球成问题,很成问题。”
“1917年毛主席在他23岁风华正茂之时,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此文刊于那年的4月1日,我可是认认真真地拜读过。毛主席提出的文化人应当具有乡野里的文盲那样的强健体魄我双手赞成。”韦荷马的开场白拉出了真正的大旗,唬得他人、尤其是方向明一愣一愣的。
“那你为什么不认真贯彻执行?”方向明的指责甚至有了迂腐之嫌。
“诸位知道,我们家弥漫着无所不在的威严。我对夫人不敢言一字不,就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命于尊敬的——我的夫人。有目共睹,鄙人一直生活在凶妇悍婆的水深火热之中,土法上马的体育器材链球实乃本人的早餐,家中悍妇凶妇逢单日给山药蛋有三,逢双日给二。方向明副校长的倡议我在家中一言再言,无奈河东狮吼一月三两带骨肉,二十七斤粗粮,一两五食油能保住命已属大幸,见鬼去吧什么鸟锻炼。我刚要争辩,夫人拳头如生铁圪蛋,打得我绕桌乱转,我赶紧说我就想喝水,不想吃饭。此后,你们猜我家孙二娘每天晚上命我做什么,下棋。每当她欺我欺得舒坦了,便与我下棋,下军棋、跳棋、旅游棋、康乐棋、象棋外加狼羊棋。我每每任务是连负三局。负罢,她双手叉腰追审:你我胜负如何?我说第一局我不曾赢,第二局你不曾输,第三局我乞求和,你不肯,罢了。我的那位尊夫人捏着我的耳朵追问:今生今世能赢否?我一定会答来生来世输不愁。读书时,粗知李太白酒圣,蔡文姬书仙春风在手,抹杀月老,为千古九原吐气,我探索,诸位也帮我核计核计,我与我那冤家在哪儿下的阴阳之契?缱绻总统、氤氲大使何不站将出来话谜一二,省得我卿卿性命累了我家姑奶奶性命卿卿,可话又说回来,身在异乡为异客,她再怎么欺负我,也比没人欺负我要强,或许,我们男人天生就是饱受欺负的对象,或许,知识分子心软,我可舍不得她欺负不上我害上病痛,得上气鼓病那就要了我的命了。”
此前,关于韦老师怕老婆的消息尽管遐迩闻名,但有“播谣”之嫌,谁被囚锁到铜雀台都是探讨。韦荷马今天大鸣大放,众老师姑妄听之,认为韦老师生活旨趣一是视老婆乃华山之险,二是真有不怕死的敢登攀,当算绝配。三两个女教师还嘈嘈说要去拜韦师母为师,学习先进经验,要把自家男人的花花肠子揪断。
一想到韦荷马早餐只有三个小山药蛋,还不保证,方向明突然心起同情,号召大家群言堂,晨练怎么练?
“假如我无粮草之累,爱怎么练就怎么练。”
“香引凤凰池上客,味招龙虎榜中人。也甭指望太原认一力的烧麦店在这操场开张,只要给一碗羊油炒面,别人不练我练。”
“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开了一间饕餮饼面铺,晋式提江月饼、太谷饼、闻喜煮饼、花边月饼、刘方伯月饼、萧美人月饼、合欢月饼、晋阳一窝酥饼子,推蒸饼、晋中疤饼、忻州瓦酥饼、介休贯馅糖饼、郭杜林月饼等,按月推出,一月卖一款,款款解香馋。等到有朝一日,我的数学名气可以当饭吃时,我先在墙上贴上对联一幅:饼如玉兔盘中卧,面似银鱼碗内游,横批:足吃足喝。然后,我发誓绝不再教书,我要端着脸盆大的打卤面一边吃,一边参观箩底纷纷雪,案头条条丝的压面车间,我还打发小二去给我取二两高粱烧,几瓣腌糖蒜……”
“嘿,心同此心,馋同此馋,我又何尝不是!昨夜我梦到郭局长当了春饼店的店长,他让我先给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翅去沙、鹿筋去臊、熊掌去秽,然后一锅煨炖,扔进蘑菇、冬笋、冬瓜、百合、刀豆、虾米、木耳、蟹粉若干。郭局长命我猪油、葱韭、茴香、桂皮、新蒜若干,选一如缸大碗,舀将上来,正当我吃得热汗淋漓,口妙甘鲜。以白细如雪,面有银光的馒头一打佐配,嗝顶肚圆,口中大叫三杯和万事,一饱解千愁时,非常不幸地却被贱内推醒,她没好气地催促道晨练,晨练了。”
守着一帮生前是饿鬼投胎来的老师,方向明想到了家中空瘪瘪的米袋子,面袋子。想到了与野汉子亲密十分,出则尾随,居则膝侍,婉昵柔狎的老婆距刚进门时的羞涩是何等遥远。数日之前,他把头上的大青包指给老婆看,她眯缝着眼睛紧盯着他的神情是何等的呆滞;他看到老婆周遭吹拂着自由解放的风;头发油光,藏蓝色长裤裤线笔直,丁字带黑皮鞋配着黑丝袜,上衣是一色的豆青色的确良,五个青杏色的有机玻璃扣子像贝壳打磨过,晶莹闪亮,她略微弓身,倚在他的肩侧,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她要到口外去了,勾引她的男人是喜城一个吹锁呐的,他给她核桃、枣儿、柿饼各一口袋!说罢,她轻轻摸着他头上的大包说:“不碍事,不碍事的。”当时,他只觉得说不出是她的姿势哪儿别扭,说不出的嘴巴是怎么干苦。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发现炕凉了一半,被子乱,枕头斜,老婆走掉了,半假半真地走掉了,半虚半实地人没了,他把头扭向大门,几乎是用生怕节外生枝,老婆又赫然出现的担心注意到虚掩的大门杀进来一道巴掌宽的阳光,阳光在偷看他的模样。方向明赶紧碰上鞋后跟,朝空炕敬了一个礼,甚至是有点慌张地往学校赶时,愣没注意到站在电线上的一排麻雀开心地朝他眨眼睛……
就在老师们热烈地发言时,一辆军用吉普开进了操场,车轮卷起的尘土追着车,撵着尘,一瞬间,尘土凝固的感觉就产生了。
从车上跳下来四个穿军装的男人,一老三少,两面色微黑的走在前面,两面色青白的押后,所有老师的脸刷地都白了。
老师们犹豫地,缓慢地站起来后,只有江远澜拍打屁股上的土,拍了几下之后,他似乎踌躇着要不要迎上去,因为吉普车的车牌号他认识。他用极其冷峻的目光回望了一眼韦荷马和小程老师,小程老师抢先上来相互握住了手,韦荷马的双手也放了上去,片刻,三个人几乎用无能为力的默契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手,三个人的目光都争相鼓励地射过来,射过去,江老师故意磨磨蹭蹭地系了系鞋带,一面给自己鼓足劲儿,一面下决心不再回头,一面手脚顺拐地迎上前去。
……我带着丁丁宝、陈皮实、康德一正忙着在柳树杨树上找蝉蛹,或水氽或油炸后敬供江远澜,这是江远澜给我布置的任务,我为得到这样的任务心花怒放,我最喜欢完成的就是除了补课以外的一切任务,包括找蝉蛹的任务。因为我居高临下,就眺望到江远澜走路像斜塔,不走路像塔斜,横竖都是要倒的架势。我心一抽搐,哧溜就从一楼高的大杨树上滑了下来,顾不得趿鞋,堵在路上,看着尘土劈开,军车过来。
身穿麻袋装的江老师从车上下来,朝我招手,我快步走近他时,晨雾在消退,一阵强劲的东北风吹过,天空露出了蔚蓝。“我掩护你,你跑吧!”我干脆地说道。“嘘嘘嘘——”他把食指竖在嘴前阻止我,那神情似乎同阿基米德在算沙子的数目一样平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挂满了血丝,神情笃定地问我放假后去哪儿,我说回北京,三年没回去了。他用揣摩不透的表情看了我片刻,然后返回车头前,跟司机嘀咕了几句,他还是用他的方式——说一不二的方式与对方说出他明确的意图。
对方同意了,他朝我招手,一起去了他家。
我站在他的屋外等他。不知哪位老师的家属领着一位膝盖磕破了的小孩从我面前哭哭啼啼地走过,一位到各家来接取米泔水的老头子佯装没看见我,拎着个桶,走着S形路线离去时,有两只蜜蜂站在他的左耳朵上嗡嗡打架。
江老师换了衣服出来,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梳过了。他递给我30元钱,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印着一架惨白飞机的旅行包。“到北京买点饼干糖果,要高级的!装好,别丢了。”说罢,他转身锁门,喀啷喀啷的响声似乎比平时延长了好几倍。我始料不及地看着他直插过前一排房,一只脚刚迈进车,车子就起动了。
列车一过居庸关,气象大变。只见山峦逶迤,容态百逞。日久不见雾截山腰,霞横树杪的斯文气象,眼睛都呆板了,嗓子眼儿都干锈了,借助扑面来往的熏风又软又湿又滑,禾苗久旱逢甘露的句子就理解了,大旱望云霓的意境就感受了。见关关弄舌的山禽们过得比我好,见伐木丁丁的樵哥们活得比我强,就更加理解了毛主席“越是艰苦,越是困难的地方越
是要去的同志才是好同志”的一席话意有多么深,味有多么长。
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尽管不能鸡鸣早看天,但整个车厢像敷了一个巨大的冰袋,凉爽宜人的享受我就享受了。我坐在其中,美滋滋地打算一下火车,就先坐105路电车,再倒3路公共汽车回“中国强”,进门先洗澡,洗头,换衣服,然后,然后干什么呢?左想右想觉得然后再想也来得及,反正支书批了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归队的傻事我是做不来的,要知道支书批出了支书的意志。“中国强”是一幢四层红楼,盖于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是卫生部、北京市委为归国的专家们特意拨款建造的。地理位置不够好,选在了崇文区铁辘辘柄儿胡同旁边,紧靠着一些小厂:如绒绣厂,绢花厂,料器厂和标准件仪器修理厂,还毗邻着三五家收购古董,装裱字画,收购旧书的店铺,周遭房都低,惟中国强耸立高张,阳台用乳白色铁艺修饰花朵枝蔓,围墙四周都有乳白色的球形灯呈串状摇荡光芒。再加上早晚都有轿车出入,送奶的,送报的,送煤的,送冰的,送花的,送菜的,送日用杂货的穿流不息,每到周一、周末,接送孩子上学的绿色有硬顶,软围墙,有遮帘,有风窗的双人人力车把车铃,手摇铃都用到穷极,护送孩子到门外的家长都衣着光鲜,考究气派,肤色白皙……各家的窗帘布都是明媚、爽朗、雅洁、清靓得可以抚摸的风景,各家的阳台都摆满了花草盆景、攀藤植物,更有几户刻意地种了竹子石榴和葡萄,搞得整幢楼一方锦绣未竟,一方锦绣又兴,一方锦绣又转,一方绵绣又出,总而言之,令人目不暇接就是了。
下了火车,我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我往食指肚上吐了吐沫去按也没按住,右眼皮几乎跳成了蜻蜓的翅膀,和我在村里第一次骑驴,骑一头大叫驴时跳得一模一样。我回京时,也是半腚腚送的,原来支书认为我坐了一个学期板凳,命苦得深重,说好了派村里惟一的一辆拴花轮的骡马大车送我的,不想,我走的前一天,被长征水库工地征了去,只好改用铁轮大车。也不知村里哪个枪崩猴不舍得爷走,把两辆铁轮大车的辕齐给锯了。治保主任胡有富把地主景山叫到大队部,问景山知道不知道谁搞的破坏。景山说胡爷爷,我交过稽查费、救应费、保甲费、维和费、守法费、缉贼费、群专费等八块钱哩,开什么国际玩笑,选上地主的这两年(四年一换届)我见只黄耗都作三揖,见只蜢蚱都磕九个头,现行怎么敢?胡有富又问景山:“你猜想是谁?”景山说:“半腚腚自从被狼叼吃了半个屁股,结婚娶媳妇成了严重问题,一般来讲越自卑的年轻后生越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问题。”
胡有富咋审的半腚腚不详,反正半腚腚领着全村最老的牛泰斗和旱板车送我时,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牛泰斗老得直流眼泪和哈喇子,牙都没剩几颗,全身古色古香,尾巴骨刀砍得一样尖削。提起牛泰斗一路上的表现,不比半腚腚强,不提也罢。
半腚腚一路上哀叹六月六没吃六盘包子六盘肉,七月七没吃七盘扁食七盘鸡,白活了年头三十六。我说白马牙可是你的美婵娟,半腚腚说白马牙是他大年初一的油糕,一年不过一顿。我说你赶快寻找一碗水溺死能到永远,半腚腚却说小侉子你不懂老妻稚子嬉膝前是甚滋味,是甚幸福,是甚舒坦,是甚向往,是甚机关。半腚腚按辔徐行,徐停,十里一打尖,二十里一找客栈,一路唱《断桥》、《祭江》、《宝莲灯》等苦兮兮的戏文,泪补得足足的,时间浪费一天余。
回京城,我说甚也不带,福儿奶奶恼了,“哪有空手出门的道理?”她说完,给了我秕子一麻袋,硬说城里人填枕头首选秕子。她还让我带山药蛋一麻袋、金针花、干葫芦条、干粉条等一筐、黍编的笤帚二十把,高粱秸编的筚篥二十个,青麻二斤,甘草、黄芪各三斤,腌沙棘五罐,黄耗肉干九串,野葱野蒜一小口袋,紫皮芸豆一升,炒莜麦半升,豆腐油皮二十张,老南瓜四个。
福儿奶奶让民兵营长胡香炭站到城墙的烽火楼子上喊话,还让胡香炭喊声放大放宽,胡香炭喊道:
全村的社员同志们——
小侉子明日出远门——
山高路长要坐火车
火车比牛车要快好多
北京离这儿千里远
炮弹能发射人咋就不能发射
不能发射咱就不发射,
敬供点土特产和杂货,赶紧的
甭让城里人耻笑咱穷哆嗦——还有一事是让人担心的:
小侉子进城没见过电车
电车一走吓得小侉子乱跑
紧跑慢跑一块石头绊倒
——送到乡公所,让你狗日的回京
回京的小侉子操心你小命难活
我多次纠正过胡香炭说北京城有派出所没乡公所,胡香炭说他有忘性没记性,三个字才错两个字,可以了。这会儿,天空轻盈、寥廓、深邃,从永定门火车站走出来,我坐在站前拼花的铺地砖上,不论是看到站前西侧卖馄饨、炒肝、油饼、油条、豆汁、焦圈、豆浆的广告牌,饭店牌子,还是看到无轨电车、公共汽车、邮局、百货公司、副食品商店、汽修门市部、摄相器材馆、海洋工艺品商店,都熟悉、亲切,尤其是北京人的脸真干净。
我看了一下站前的大钟,时间是下午四点。
上无轨电车时,呼啦涌来一群人,我让了又让,最后一个上的,我带了大包小包四个,肩扛两个,手拎两个,活像个逃荒的。车门嘎叽嘎叽关了好几下才关上,惹得有时间观念的北京人都扫来目光,看着我胳膊肘朝外顶,吃力地挤上车来。
“人还没上来呢,你关什么门!”上了车,我就朝长着柿饼脸的售票员吵了起来。
“人都上来了,倒是有头驴差点没上来。”柿饼脸售票员霜言霜脸。
“好啊,人畜同车,北京倒底是北京,觉悟就是高。”我把挎在肩上的两袋行李放在脚面前说时,注意到四周的人对我相当嫌弃,眼皮甩,嘴巴撇。
“讨厌!”斜处里刺出来的声音钢针一样尖冷,无疑成为那些避之不及,尽量躲闪我的那帮人的共同声音。她站在车头,骂我时和司机背靠背,骂完后身子倚在司机与乘客相隔的屏板旁的铁栏杆,她用挑衅的目光乜斜地看着我。
她和我的年龄相当,上身穿小圆领垫着花边的白衬衣,下身是一条下摆极大的黑绸长裙,脚上穿着一双漆得贼亮贼亮的黑皮凉鞋,她两腿颀长,并拢得紧紧的,亭亭玉立好像就这模样。我注意到她有一蛮腰,是因为她系着一条烟盒宽的黑皮带,黑皮带上点缀着一颗又一颗银色的金属海星和不规则的冰糖般的玻璃饰物,她用了香水,那香气袭人又气人,我马上闻到了自己身上汗酸、煤灰、糠草等羼杂在一起的臭异味。
我低下头,扯了扯满是污垢的中山装,又歪脖嗅嗅脏兮兮衣领处冒出来的鱼虾腥臭的气味,我很难过——从张家口上来一位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尼龙袋子湿乎乎的东西放在行李架上之后就和女乘务员聊天去了,我伏在小桌板上打盹,尼龙袋里的腥水就滴嗒了我一脖子。袋子里装的是从官厅水库打上来的鱼,贼腥。临下车,他抓了几条给那位女乘务员,女乘务员给他两枚刻有铁路路徽的金铜扣子,他骂不知哪个王八旦割掉了他的扣子。谁让你把衣服挂在衣钩上?那位女乘务员说罢还凑到他身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两人开心地格格笑,我恨得不行,真应该把五个金铜扣子齐给他割下来,我手下留情的坏毛病真该改改了。
从火车上带来的憋气还有我的一身行头:长得过膝的中山装又旧又破,补丁撂补丁,裤子又宽又肥,一双黑胶鞋还是大圆头的那种,鞋带开了穗,断头处结着疙瘩……总之,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又看了看我,鼻子“哼”了一声之后转过身去了。
哼我的她盘着一个侧卷的高耸的发髻,发髻上有一个寸宽、半月形的黑有机玻璃卡子,发卡的玻璃里面开着三朵雪白的梅花,梅花的花蕊、花丝、花柱、花药、萼片一派银色,惟有柱头用一颗珍珠点缀,三朵梅花,三份漂亮就看得我眼睛发直,看得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抓下来后逃跑。如此精致可人的东西使我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踮着脚尖抻长脖瞧不厌地看了又看……她猛地回过头,“讨厌!”她眼睛白我,又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贵有贵供,贱有贱鬻,我哪里还有丁点气焰,她明目张胆地“哼”了我,哼得理所当然,哼得天经地义。我喏喏地退了两步,再想瞧一瞧她的卡子,决心一下再下,但还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头要抬起来很困难。
她是在“象来街”下的车,我以为她会最后“给”我一眼,至少再“哼”我一次,以示凤凰不与凡鸟争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我以为她才是最正牌,最正宗,最正经的北京人,我不过是个冒牌货,我不过是这城市的“哼”。
受了漂亮发卡的刺激,受了“哼”的打击,我倒错了车,等到了中国强,天已经黑尽了。尽管我知道家中的灯是黑的,还是仰起头望了又望三层靠东的窗户。明明知道在我去农村之前,为我照亮这座城市的月亮,与我今天回来,不再为我照亮、而是为那个漂亮发卡而照亮,为那个“哼”而照亮的这座城市的月亮是同一颗,可我还是觉得它亮度减了,升起时间迟了,分量轻了……
我刚把门打开,住在隔壁的庄伯母就来了,紧接着尹伯母、恽伯母、刘伯母等也都来了,她们叫阿丫,小丫,淘丫,我反应迟钝,她们就叹息地说呆了,呆了。庄伯母说庄院长上个月收了一个世界罕见病种:森林念珠菌感染的男孩,头像羊一样长出角来,胖瘦个头和我大致,表情也和我一样呆。恽伯母右手捏着一块绵色绣花手绢,上面绣着的梅芬杏蕊荷白芳桂海棠桃李牡丹芍药开足了烂漫,她像站在妆镜面前,说她们家今晚喝奶油蘑菇汤时还提到了我母亲。恽副院长说小丫妈妈做的汤在中国强最鲜甜,别人家的奶油蘑菇汤不会放雪梨片,小丫妈妈煮的别才,再用景德镇薄瓷汤碗端上来,美食美器,绝配。尹伯母的四个儿女都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见到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摸着我的手,一边软软轻轻地拍着,一边抹眼泪。她的帕子更是精致,薄如蝉翼,色如奶白,似乎绣着柳花如霰,鸳鸯倦飞,小阁褰帷,残炉尚烬,乃至可以入世、经世、避世、玩世的教导都谆谆在那上面了。我让诸位伯母拿些土特产走,几位伯母都对山药蛋感兴趣,说要做火腿沙拉、鸡丝沙拉、虾仁沙拉、凯撒沙拉、亚里士多德沙拉等等沙拉。我问她们要不要用秕子缝枕头,我诚心实意带来了,她们说没听说过什么叫秕子,她们一一报来各家枕头的用料,有蚕屎的,有茶叶的,有羽绒的,有荞麦皮的,有木棉的,我就知道福儿奶奶满脑袋装满了秕子,老了老犯错误。
我把欧式沙发上的白罩单揭去,让几位伯母落座,忙着到我的卧室去看那张奶油色铜艺做工华美的小床。插队之前,这张小床就放不下我了,我的脚丫子从栏杆中伸出去,惹得从小带大我的郭妈大呼小叫,说我睡着后翻身会把脚脖子别断。小床的四角有四根钢柱子,柱子顶端各站着一只小兔子,摸上去沁凉,我在床前怔了一会儿,想到了儿时没完没了想把铜床拆了卖给废品收购站,换钱买江米条、买桃酥的念头,忍不住想笑。
再等我从里屋的卧室出来,手里抱着汕头抽纱全棉质地的怀枕,伯母们就问我还捣蛋不捣蛋了,我揪着怀枕寸宽的丝光花边说蛋要不捣还是蛋么。尹伯母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在家中放了膝深的水,用电石当燃料,自制一艘小艇,妄想游曳,水漫全楼的事。我笑而不语。恽伯母又讲起那年冬天带我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我跑到后台偷了个花冠子的情景。庄伯母说小丫是全楼第一淘将,接着她模仿我母亲的口吻:哎呀呀,我生了这么个顽劣小丫,整天人不是在树上,就是在房上,不是在墙上,就是在街上,夏在水上,冬在冰上,什么时候她能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呀!庄伯母说到这儿,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刘伯母问我:当年花房的玻璃十有九块是你打破的吧?我摇头,为什么你一下乡,花房的玻璃就一块也不破了呢?我嘴上说别冤枉我,涌上心头的依然是那件饶有趣味的事:那些年,我着了魔似的把各种形状的碎玻璃挖个小坑,或放些鲜花瓣,或放点色彩艳丽的纸屑、布屑,或把从别的小朋友家偷来的小相片撕得碎碎的之后,垫些青草,上面压块小玻璃,再撒上厚厚的一层土,过上一两天之后,再去找,有找得到的,有找不着的,那些找得到的玻璃房子,挂满一层大大小小的水珠,我知道泥土在呼吸,泥土在梦呓,泥土燕燕莺莺,泥土风风雨雨,我还知道旧了的花瓣上也沾着露水,甚至比鲜花瓣更凄美,为了能够不停地看到凄美,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伺机作案。要建“玻璃房子”,关键是玻璃,砸公共花房的玻璃民愤较小,我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眈迷于此,手经常划破,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就引起了郭妈及楼里这帮伯母们的警惕,幸好,我家有一架架的藏书、外文书、期刊杂志多用铜版纸,我就说我的手是被锋利的纸划的,谁还不会人模狗样抱本书表演刻苦学习呀,所以,我一学习就被纸划破手的特别现象让郭妈心惊肉跳的,只要我一读书,吓得郭妈总是赶紧地把我手上的书没收了,郭妈说读书读出血来,谁敢保证读书不读出命来!
三年多没见这些伯母们,见面之后明显地发现她们老了。你妈妈爸爸还好吗?哥哥们都好吗?庄伯母终于忍不住了,她望着挂在墙上烫金的西洋相框问我。西洋镜框中的母亲穿一件无袖细花旗袍,手里拿着一副羽毛球拍,她站在窗前,阳光束紧后投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地明亮,秀丽。
一朵寒鸦砉的一声从我的窗台上挺直飞起,死缠的月光让它的羽毛变蓝变软,月光照不到濠沟,更何况一条流动的濠沟。我说塞外比这儿冷多了,没人穿短袖衫。我说塞外的月亮又肥又厚,带着一圈黄晕粘着一层黄油,城里的月亮薄得纸片儿似的,又白又小。伯母们或许知道一场暴雨冲出的深沟还淌着激流的余波,或许明白乌云远比碧天离我们更近的事实,甚至在与我告别的时刻,谁都没有说一句让我到她们家做客,到她们家玩玩的客套话,她们要走时突然显得很慌张,都是一副家中油锅着火了的焦急,我除了把门打开,还想把墙推倒,因为呼呼刮着的夜风把桂圆皮颜色的老窗吹得咣当咣当响,随我一起把客人们赶紧送走的还有那棵与楼一样高大的桉树,它不停地摆动摇曳,犹如幢幢鬼影,透过这些轻盈鬼影,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窗北前方那座时而呈墨绿色,时而又呈瓦蓝色的花房已经废弃。
不知哪位伯母把人走关灯的习惯带到了我家,走时,把客厅的百合花型吊灯给关了。黑暗的屋子给了我不可抗拒的命令——一直黑下去吧,我竖起耳朵听到了最微弱的命令的余音,它和桉树叶声混在一起,一如漫山遍野的荒草和荒山混在一起。
我站在胸宽的窗台前,摸到了镍币厚的尘土。此前,当我把砖红色印有金色铃兰及松果的西班牙窗帘拉开时,尘土哆嗦着纷纷落在了我的手上,尘封三年的家有一股浓郁的潮霉味道,我闭上眼睛,吮吸着家的味道时,感受到了譬如你找到了一根羊毛,也就找到了漫山遍野的羊群的悲喜,泪水从我的睫毛下走了出来,我顾不得去揩……后来,我两腿岔开,姿势不雅地坐在了沙发上,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几,看着瓦蓝瓦蓝的夜雾冉冉下沉,看着窗外星星点点迷人的灯火纷纷熄灭……
七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一溜斜升上去的围墙的顶端,双脚磕打着灰白疏松的墙皮,无聊地叼着一根草棍,懒洋洋地四处张望。
正是傍晚,太阳被莼丝千缕般的积云纠缠不已,散乱的光芒懒懒软软颓废了下去。我骑跨在丈余高的围墙上,紧挨着这条足有百米长的有坡的柏油马路。父亲用车推着的那位阿姨逐渐走近我的视野:天啊,阿姨漂亮死了。她是谁?父亲驮着那个穿着白底蓝花中式罩衣的阿姨从坡底朝上走着。父亲的自行车在夕阳下显得精小,银光晃晃。父亲面朝东,正对着我,坐在后坐架的阿姨头低着,那条老粗老粗的大辫子斜搭在胸前,辫梢儿颤颤悠悠扫拂着父亲的右胯。父亲执把,吭哧吭哧往上推时,还回过头,与那位阿姨说着什么。我顺着围墙,骑马蹲裆般地尽量猫着腰朝下滑。漫天翻卷的积云发出呜呜不怀好意的声音,我迅速地一跃,从围墙蹿到那棵槐树上,哧溜滑下来,撒丫子往家跑。
半路上,我被薛施叫住了。
薛施递给我一个槐花扎的花环。我刚刚戴上,她又反悔想抢回去,一个扯,一个拽,花环呜呼哀了哉。薛施不依不饶让我赔,我只有踹她一脚丫子后马上逃离。
进了家,母亲的留言压在梨花木雕花圆桌的玻璃杯下面:吃完鸡肉粥,来内科病房找我。她的字瘦瘦斜斜,想见是情急之中匆匆留下的。
横穿马路时,又闻到了臭鸡蛋的味道。医院的左边窝藏着一家蛋制品厂。所以,臭鸡蛋的味道如同候季迁徙的燕子,秋去春来,捱到夏天犯猖獗。我捏着鼻子走进医院,看门的孙大爷让我叫他一声好听的,还说若不叫他,他就向我母亲告发我偷摘桃花、青杏,剪断浇水管、捅破纱窗等等事情。我叫孙大爷一声亲亲的老麻雀,你小子不知道我是牛筋弹弓,我是汽枪吗?呆瓜!孙大爷的衣着像古朴的庙宇,追逐时,古朴的庙宇就追不上我,我咯咯笑着躲闪,灵活地跑上台阶的一刹那间,看见台阶上支着一个黑板牌子:今天下午三时,在红屏房召开华北地区结核病防治会议。我想都没想,就用手指把“三”抹去了两横,意犹未尽,我又把“屏”字抹得只剩下个“尸”,闹得黑板牌子如下模样:今天下午一时,在红尸房召开……孙大爷没从我的坏笑中洞察秋毫,喘着说淘小丫,等我捉到你,非把你胳膊腿一齐卸下来……黏黏乎乎,穷追不舍的臭鸡蛋味道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取代了,可随着推门时迎面涌来的一股凉气,让我想起了父亲和那位阿姨。
一种非同寻常的担心是我在大厅里见到一位用黑黑窄窄的脏手捂着脸,盘腿坐在枝形大灯下的老太太引起的。她的指缝里,就像松树皮裂缝中的松胶,闪烁着泪珠。这些年,我老梦见标本室里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肿瘤们挣脱了10%福尔马林药水的束缚,快速膨胀,嘁哩喀喳撑破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玻璃器皿,龟一样或蛇一样蹒跚或冰冷地爬上我的脚背……经过标本室的甬道时,眼前是肿瘤标本;或玫瑰灰,或浅芦苇绿,或深鼠灰,淡蜜黄,翁鸟蓝,银鱼银,鸽蛋斑,泥螺青等等,薛施的母亲昨天刚带我看过,包括钴镭室那间蘑菇圆的白果色的大房子。恍然间,我想起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阿姨脖颈上紫丁香花般的出血点和苍白的面色——一块渐渐冷却的钢板,颤动着微微的寒意,父亲与那位阿姨的关系,如同阳光永远无法照到的放射科暗室,流动着黯深的神秘。
我知道阳坡上缠绕着蒿草的牵牛花也紫蓝蓝地纤弱、娇嫩,可它几乎没有一点儿分量。我走过挂着一盏盏浅荷色壁灯的妇产科,转身上楼时,楼梯的扶手上有一只硕大的灰蛾子没头没脑地瞎扑腾,绕着我脑袋的还有另外一只苍蝇,我捏着蛾子的翅膀,它身上的磷粉迷了我的眼睛,搞得我的眼睛又涩又麻,鼻子也有点痒。
当我来到内科病房,见到母亲时,那位阿姨刚刚咽气。在四壁墙孔似乎可以渗透出白蒙蒙蜃景的抢救室里,氧气瓶那湖水蓝的漆皮被磨砂的顶灯折射出幽幽的冷光,而父亲不知了去向,偶有一两个护士进来恭敬地朝母亲耳语。母亲抬起头,扫了我一眼,责怪地问我去哪儿了。我支支吾吾说我买《康熙字典》去了。
母亲像剥枕头套似的,一手拽着阿姨的胳膊,另一只手剥掉了阿姨的衣服。当母亲用不停地冒着热气的一盆水为阿姨擦拭身子,先是手、胳膊、脖颈、前胸后背、腿、脚。又打来一盆热水为阿姨洗脸,包括耳朵、鼻孔时,我忍不住用手指触蘸那盆水,嗷——那盆水冰凉刺骨,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寒气是如此地静谧,阿姨身上那一朵朵紫蓝蓝的水仙花瓣大的出血点纷纷从青白的肌肤下面鼓出来,劈哩啪啦地怒放。阿姨死了?我不放心地追问。
母亲告诉我患者因急性白血病引发颅内大出血死亡。母亲让我找一把梳子来。我站着没动。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说拿也不说不拿,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那像开着紫色小花的蓟草梢上闪着火焰般的眼睛。数小时前,阿姨的大辫子还不停地蹭着父亲的大腿,我不想让母亲给那位阿姨梳头,我眼巴巴地瞅着门口,背对着死去的阿姨和母亲,期待着父亲的出现。
父亲是过了若干天后出现的,他陪着三两个男女,去了太平间。我嚼着盾牌形状的奶油香草饼干也蹦蹦跳跳地去了太平间。他们对父亲甚为客气,倒是父亲对一位男的态度恶劣,一个劲儿说耽误了,耽误了。
槐花依旧开放,一股令人昏沉的馨香无处不在。槐花开得紧凑、专注,甚至有些亢奋。槐花开到饱和的程度,就不像一只只洁白的羔羊侧卧在树枝上酣睡,而像堆弃在供应室的一筐筐纱布脏兮兮的。阿姨死后,父亲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懒得多费口舌,沉默阴郁。当他表示威言和不悦时,先用眼睛盯我,后用鼻孔哼一声。刚开始,家里不过徐徐注入一点萎靡的气氛,日子久了,一家人变得比向日葵还沉重,都耷拉着脑袋。
我出生不久,父亲去了北大荒。我和母亲、四位哥哥生活在“中国强”。母亲说父亲回来休假,叫阖家团聚。我说父亲多余,有没有没关系。你和他离婚算了。我说这话时,刚从小铜床上下来,怀中抱着一个穿荷叶花边围裙的大棕熊。母亲和父亲正靠在床背上研讨为什么五个孩子数我最馋、最懒、最能撒谎最能惹祸,最能偷吃且死不认账的问题。父亲严肃指出我的刁蛮顽劣是母亲惯坏了的结果。我屡次三番怂恿双亲离婚一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但当着父亲面坦言却是头一次。该掌嘴了!母亲的声音不大却格外严厉。正咕咕刷牙的四哥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二不愣子。我纠正说我是五不愣子,我还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三哥问我“他”是谁,我说当然是那个被叫成爸爸的人,我和他是你死我活的矛盾。
当天夜里,依稀听到母亲嘤嘤的哭泣,依稀听到双亲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的争执辩论。依稀听到四个哥哥中有一个在磨牙,一个在打呼噜,一个在说梦话,一个在吹口哨。醒来时,蓝色窗纱被月牙涂上了一层潭水的粼粼波光。仿佛寒冷像烟雾可以吸进眼睛里,我摸了摸冰凉的眼皮,父亲的威严让我憎恨之极。恍惚感到手心湿了,脊沟走过冰凌霄的寒夜,还走过霜花密布的山涧小路。我又摸了一把脸,证实泪确实是从我的眼睛里分泌出来,静静地停了几秒钟之后,我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我觉得心酸,心酸极了。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和母亲最亲密,一唱一和教训我们,三天两头轮流检查功课的男人,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荡,居然还要管他叫爸爸,并且占了原先我和母亲礼拜天一起睡的大床,我不开心,我不开心就哭,为了哭得时间长一点儿,我努力去想美好的回忆:去什刹海游泳顺便偷走钓鱼翁的“战利品”,在中山公园和哥哥们模仿猴子捞月亮——捞掉在湖里的气球,去煤厂偷蜂窝煤未遂,索性把蜂窝煤墙一一推倒……
双亲卧室的灯亮了,母亲穿着绵软轻柔的麻纱睡衣,从过道走出来问怎么了。灯亮了,眼睛打了个激灵,我下意识地加大了哭声。母亲走到我面前,俯身,像抱一个骨灰匣子似的抱住了我的头。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闭嘴!里屋同时也传来了父亲暴躁的喊声。有完没,半夜三更大哭大闹,别人以为咱们家怎么了呢。母亲的话未落,哥哥们也帮腔道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最后,大哥拥被跑出来,说我是属耗子的,半夜非闹不可。
家人的声音逐渐让我理清了我的梦:父亲上树采摘槐花时比猴子还要灵活。那位漂亮得无可比拟的阿姨手端着大圆盘,仰脖、目不转眼地看着父亲……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织的小鹿站在大圆盘的中央。啊,父亲居然从挂满槐花累累的枝杈上摘下来一双白皮鞋,我再低头一看:阿姨赤着脚……父亲兴高采烈地冲进屋来,双手各抓一只白皮鞋,学拍大镲的,抡圆了胳膊拍着,阿姨亲媚地笑着,用食指堵着耳朵,头像麦浪一样摆动……
我的梦比新闻还要新鲜真实。可父亲的呵斥激起了我的委屈,我用脚后跟儿拼命蹬踹床栏杆,不停地滚动身子,哭得更凶了。住嘴!再哭,我闷死你!我毫无忌惮的哭声像火中撒盐,惹得父亲难以克制地勃然大怒,他把母亲扯到一边,快捷地抽出我枕着的枕头,捂在了我的脸上。父亲双手狠狠地按着我挣扎反抗的小脑袋,就像按着紫蓝蓝的茄子。
温乎柔软的枕头变成了冰凉沉重的石板,刹那间,我的眼睛飞出乱撞的金星,鼻腔像被钉进木楔子一样憋胀难忍,而耳朵火辣辣,有一种焦灼的感觉。
我想到我要死了。我甚至想到那位美丽的阿姨同我一样死于双亲手下。我庆幸阴谋得逞。啊!我的喊声难以分辨是恐慌还是向往。我的脚背弓得要断了一样地疼,腿肚子也在抽筋,攥得紧紧的手,攥了一会儿松开了,我有了躺在沼泽中湿漉漉的困意,有了趴在东交民巷尖顶教堂那永不凋谢像花园一样美丽的玻璃上面沁凉凉的慵懒,有了晒饱阳光的老龟昏沉沉地翻不动身的舒坦,我觉得我身下压着色彩绚丽的蝴蝶们的翅膀及会飞的浅蓝蓝的栀子花瓣。
我窒息之后,如同恬静熟睡的婴儿。父亲不可遏制的愤怒究竟维持了多久,母亲同仇敌忾的神情何时幻化成一尊温柔和蔼的面孔只能放弃记忆。女人见了男人后是不讲原则的,这种柔顺比认为这是一种可爱更可怕。我并不知道母亲在用人工呼吸抢救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家的水管突然漏水,房顶也突然漏水,屋子的灯泡全憋了,我懒得追究,我一副玩醉了的顽童的模样,把晨曦当做金黄的被子压在身上,越睡越熟,越熟越睡地睡了下去。我听母亲对父亲说:你还记不记得,小丫生下来的那天,我们家的北墙突然坍了。
醒了。我的嘴和眼皮儿都像我最烦吃的最能巴锅的牛奶燕麦片粥的嘎巴儿,揭不开。我索性不睁眼,尽量不去猜测在我床边晃动走过的身影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到了薛施,还想到她家墙上挂着的那幅油画:那女人青白的小手搁在膝头,面孔埋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干黄的头发纷乱地落在地上,一双球形的血青色的双乳垂向肌肉松弛的大腿。依稀想起我用绿粉笔把那球形的双乳画成了《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依稀听到大中小哥哥们频繁出入屋子的声音。他们昨晚兔死狐悲哭过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我上幼儿园大班之后,只要有人问我:你家几个孩子?我就说一个。要是漏馅了,我就振振有词道:本来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嘛!我这样说,四个哥哥说他们会变成四个轱辘的坦克碾死我。此刻,我断断续续听到大哥说要把庄院长家的英文打字机偷来解剖解剖。二哥依稀说薛施的父亲吴主任围棋下得稳健凶狠,赢起来上瘾,该喂他巴豆,金钱吊蛤蟆、铁蜈蚣、臭油桐主意英明,可选谁呀?三哥依稀说到周口店附近挖坟的军工铁锹用三个粉色陀螺,一副红双喜乒乓球拍就能借来,小哥依稀说上次去十三陵时买的核桃全是空的,有个别核桃还窝藏着吊死鬼、金牛及臭大姐。还依稀嗅到郭妈做煨三笋,芙蓉豆腐、赤炖肉鸡、黄芽菜蒸火腿腻人的香味,包括锅碗瓢勺在各种厨具中搅动挨碰的声音,拉一声,青菜下锅的声音。
依稀双亲外出回来了,依稀是阴霾弥漫,疾雨斜扫的傍晚。坐在软牛皮摇椅上的大哥放下手中的《世界有毒植物探微》一书,说我不吃不喝不醒,可能发烧了。母亲放下画着江南山水的绸布伞,用冰凉湿冷的手及关切的神情摸着我的脑门。
母亲在叫我的名字。我觉得那名字与我毫不相干。所以,我拒绝母亲恳求我喝水、喝药、上医院等种种要求。母亲说这孩子怎么了?我腾地坐起,把枕头扔到了小床外,我说:闷死我呀,怎么不闷死我了?疯话!哪有孩子逼家长干这种事的?接着,母亲用怜惜的目光望着我。我说既然你们不闷死我,我自己死好了,活着才受罪呢,早死早去天堂装一对小翅膀,做天使,早死早到地狱下油锅,不过,油要稍微凉一点儿。
父亲夸我勇敢,是块做革命志士的好材料。父亲还说你当然可以实践,虽然生命是我们给你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以为养大你容易吗?生下你,养你到七岁,就是为了让你选择自杀?你离经叛道得还不够吗?别的小孩都偷吃糖,只有你——刚会走路就偷吃盐!我们怎么会生出你!
“我五岁在中班时就想死,我讨厌寄宿幼儿园,我讨厌胡萝卜,我讨厌红烧鱼的鱼皮!”我更正道。
越说越不像话,母亲急了,一桩一件地数落道:生下你一个月,你爸就倒了血霉,成了右派,才三个月你就得了肺炎,八个月的时候你让花生米卡了嗓子,要不是徐荫祥先生,你小命就报销了。两岁零一个月,你撕碎了你父亲最心爱的邮票本,两岁零七个月时你得了猩红热,一口气烧了十几天,我天天用冰袋,用酒精棉球不停地擦啊擦啊,三岁半你去幼儿园,招回来一头虱子,紧接着你又得了喉头水肿的毛病,憋得脸紫青,三天两头犯。你还忘记你五岁时独自一人跳进昆明湖差点淹死,在景山公园玩滑梯非倒着滑的事了?你真该回忆一下你看《大闹天宫》美术片回家,怎么把你三哥、四哥嘴角、耳朵打裂了,一个缝五针,一个缝七针的事了?多悬啊,五个孩子属你事最多,最让人操心,不是干这坏事,就是干哪的坏事,你声名狼藉,总不能永远自暴自弃吧。
我说我正是觉得自己不好才要求你们干脆闷死我,省得生气。你就不能改正吗?母亲说你才七岁,改了就是好孩子。我说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母亲说信心最重要,我突然说我是凶孩子,会再给家人带来凶灾的,我不死就会有哥哥死,至少两个。
母亲认为我是在高烧惊吓之后谵语神昏,言不由己。
父亲命令我先躺下。
郭妈说我好几天没捏她的黑枣(指奶头)了。
大哥是汇文的高材生,擅长分析。他说我是在进行童年方式的个人反省,他指出图谋自杀与真正自杀是两码事,不少孩童对死亡有一种偏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这种精神是一种特殊的机智。但是,这种机智往往使儿童,尤其是女孩一门心思地要杀死自己,她们觉得这是一种可资借鉴于“高唱赞歌埋藏蒋家王朝”的体验方式,她们把自己打扮成江姐的化身,尽管她痴心妄想也找不到许云峰,自杀无非是思维和推理无法控制的本能需要,无非是胆小的人一生惟一的一次大胆尝试,正像偷窃、杀人和纵火等需要被认为是偏执狂的不同表现形式一样。大哥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
二哥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去爆米花,他都上五年级了,还在红领巾少年先锋队的队外徘徊,尽管他上的是国际友谊小学,炭酸汽水随便喝,红公鸡牌奶油饼干天天吃,可是他瘦得鸡胸尖肋窄屁股罗圈腿,对功课深恶痛绝,他说小丫你死吧,我用爆米花把你厚厚地埋葬。
我的三哥是个吊书袋的谦谦君子,他跳班两次,在二中读初三,比我二哥还高一届,他说学无涯,死有涯。知有涯,盖因生有涯,既然生死都有涯,择其一然矣。
小哥主张立即给我输液,输70%浓度的葡萄糖和5%的钾盐水。
最后,父亲做了总结性发言。父亲赞同大哥的观点,指出小孩很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利己主义者,孩子从来都没有哲学意义上追求生存的热情,这是一种纯粹的可爱的可笑的迷惘。父亲还让二哥去买茄子,说我一见到茄子就会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哎!二哥答应着,从母亲手中接过钱,飞快地跳出门时,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风衣从后掀起,看上去就像一只自由的大鸟。
父亲做的烧茄子可谓致命的诱惑。我压根儿就不想抵御这种诱惑,我甚至认为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烧茄子。我对紫蓝蓝的茄子永远列为第一喜爱。每次见到它,我都能多吃一大碗干饭。这次,也不能例外,我吃得饱饱的,小肚溜溜圆,一低头,一块块茄子又能从嘴里掉出来。
但是,物质就是物质,我不能把热爱紫蓝蓝茄子的感情转嫁到热爱生命上去。我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运筹再三的行动方案,并决定在我退了烧的第三天早晨加以实施。前后不过10分钟,我从医院幼儿园育婴班把一个下巴中央有个小坑的女孩抱回了家。
我想还一个孩子给双亲,缺一补一,这样一来,他们就管不着我是想活着还是不想活着了。
偷个孩子还给双亲的念头并不是因为父亲用枕头闷了我之后才萌生的,倘若是这样,我的心胸也太狭窄了,我老早就想偷个孩子取而代之,让我自由地把握自己生命的念头明丽如雨后彩虹,横架在我心上已有三秋四夏之久了。
应该说天助我也,医院把幼儿园盖在了中国强的旁边,一墙之隔,使我在这之前常去幼儿园玩,想抱哪个抱哪个,想逗哪个逗哪个,幼儿园是一个让人情绪波动又想情绪波动的地方,我喜欢育婴班门前那三棵繁花似锦的小梨树,小班新栗色与明槐黄搭配的小房子,中班桂园棕的旧窗棂,高高的雕花的房顶。大班比五彩鹿还要鲜艳的积木玩具房,我更喜欢哄孩子,我会两个胳膊肘架在两床的床栏上,悠起身子来,我会又唱又跳,逗得孩子们哈哈笑,此刻,我甭说才抱走了一个,就是抱走两三个,阿姨们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警觉,再有,我经常偷家里的腌咸肉给阿姨们,出自朦胧,我格外想把腌好的咸肉一大块一大块送给阿姨们。
我把那个小家伙抱回家后,把澡盆从床底拉了出来,把父亲闷过我的那个枕头垫在了最下面,我打开家中两个最大的独板樟木箱,找出拆洗干净的棉袄、棉裤铺上当褥子,还抽出一条浴巾当床单。
我正式给那个小家伙起名叫“枕头”的同时,把自己心爱的铅笔盒给她当了枕头。此刻,铅笔盒上彩绘的洋葱头娃娃,青椒妈妈和西红柿爸爸都枕在了她茄子大的脑袋下面,她的脑袋看上去像一碟精致的肴馔。枕头的生命灵感来源于珍珠的光泽,她的嘴里已长出四颗糯米般晶莹的小牙,口水流个没完。
枕头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电灯泡。她从早到晚枕头一样躺在床上,躺得腻味透了。我把她抱回家的路上,她的小手高兴得乱抓我的脸和头发,并且咯咯咯笑个不停。我抱着她,穿过槐花漫铺的林荫小路,绕过塔松青青来站岗的花房,像阿拉伯老人脸膛的云朵卷走了臭鸡蛋的味道,料器厂把一车花花绿绿的碎玻璃运走时洒了一地……我捡了一块玫瑰红的碎玻璃,但枕头没抓紧,搞掉了。枕头用她那又软又热的小脚蹬得我的肚子又酸又痒,我忍不住地哏哏笑个不停,差点把她摔在地上。
偷孩子的感觉如同用毛茸茸的蒲锤敲打脚心,舒服极了。我抱着她,她也抱着我,她还朝我顶脑袋,小手够我头上的红卡子。几只瘦骨嶙峋的鱼儿在鱼缸里游来游去,她声情并茂咿咿呀呀,一脸的惊奇。她整个身子前倾,她想要。我犹豫一下,她打挺,身子绷直向前蹿。啪啦啪啦,鱼缸的水溅出一半时,我捉到了一只乌黑的灯泡眼的金鱼,那只金鱼在我手里如同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里,我递到她面前。给,给,我用手引逗她,她一把抓住,塞进嘴里……
我又捞了一只更大的,她一把抓住,又塞进了嘴里,但是,这条鱼在她的嗓子里发脾气,啪啦啪啦甩尾巴。我从枕头嘴里将奄奄一息的金鱼抠出来时,枕头哇哇大哭。于是,我马上决定先不忙着把孩子赔给双亲,存个地方,玩两天再说。同理,我也可以晚死两天。想到四个哥哥马上就要回来,我先把澡盆扔进了花房旁的地窨。我抱着枕头,踩着地窨的脚蹬,下到窨底时,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幸好枕头压在我身上,她只是咧了一下嘴,脚丫子乱蹬了两下。我发现枕头贼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地窨里潮湿的土味和蔬菜置放的味道让她新奇,她抬起头来,仰望咄咄逼人的蓝天收缩成马桶大的一块,扭头看着我。我和枕头还同时发现了一窝蠢蠢欲动的灰色潮虫,红胳膊红腿黑脊背的蚂蚁散兵若干。
……从地窨口刚冒出头,就看见大哥了。我双手撑着窨口的木板,身子向上一跃,站在地面的同时,心虚地喊了声大哥。
大哥背对着我。他甚至是犹豫不决地扭过身来:噢,你在这儿,他冷淡地说,大哥手中拿着一个大肚烧瓶,指缝中夹着两根试管,烧瓶里面装着粉红色液体正不断地冒出活泼轻盈的泡沫。大哥最近对盗墓、天文、拳击不感兴趣了,对薛施的妈妈常玲玲女士的生化检验工作,对药物,尤其是毒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床下堆满了一捆捆干枯的叶子、根茎、树皮和长短颈的烧瓶、器皿。你还打算自杀吗?他问我。你能研制出像黄油球(一种水果糖。)一样好吃的毒药吗?其实,氰化物可以通过酸化作用从生物体液中释放出来。我现在缺钱买白鼠、兔子、狗和猩猩,我的实验经费只剩两毛钱了。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尸体剖检技术》。我扫了一眼那书的封面:藤紫色的衬底,一颗骷髅和半截人骨架子横陈在一把煞白的剪刀和两把手术刀之上。
我拍拍手上的土,告诉他大胆设想小心求证。
地窨下面凉森森冷飕飕的,我左腋窝夹着水瓶,右手端着碗面糊,全靠胳膊肘支撑平衡。
枕头在我走开的这段时间哭声凶猛,见到我之后,尽管笑得由衷,我依旧从她的眼角及耳朵眼儿里看到了积攒着的完整的泪花。她笑的时候,鼻翼两侧簧片般抽搐,我嗓子眼儿有东西糊住了似的难受。在一天半的时间里,我把枕头给忘了。我和大哥、三哥一起去北大找小姨探讨南北朝时期一个叫雷的,他在《炮炙论》中提出了用醋处理莨菪、吴朱萸的方法是否可行,顺便去颐和园游了游泳。小姨不留我们住下我们偏要住下,小姨住在燕东园S楼,那是一栋欧式别墅,小姨和另外一名大学者合住,有关那位大学者后面或许我会提到,但这会儿,我要说的是中国强的十二户人家都知道幼儿园丢了孩子,这是建国以来头一次发生的恶性案件。
警察们像夏日雷雨前的蜻蜓,打成团地在幼儿园里侦探排查了多久,不得而知。我喂枕头面糊时,她只吃了一口,从第二口开始,就执拗地用舌头往外顶,眼珠也朝上翻转。我说枕头将就点,我还说嘘——别哭,你给我住嘴,不吃拉倒。枕头哇哇的哭喊声确实能醍醐灌顶,我真蠢,蠢透了,孩子都能偷来,奶还偷不来一瓶吗?
薛施这家伙数天前来找我,问看不看流氓戏。在哪?我边咬着一块虾酥糖边问。薛施把我领到她家的后门右侧时,薛施先趴在门缝瞧了一下,然后扭头,摆手招呼,她的目光中有着闪烁不定和冷冰冰的成分。我蜷缩成刺猬,瞅了瞅身后一地凋败的槐花与榆钱儿,两只睡在树根纹丝不动的小母鸡,心莫名地蹦跳。再转身,蹲下,像鸭子一样移动着脚步,双手按着直掉漆皮和木屑的门框,眼睛钻了过去。
薛施的父亲正侧卧在薛施母亲的怀中吃奶。我转过头,怀疑地朝薛施打着吃奶的手势,是看吃奶吗?我比划着问。薛施不住地点着紫砂壶大的脑袋,还朝我眨眨眼。用不出声的口型喊着:快点!薛施的口型和她父亲吃奶时的口型酷肖,薛施的父亲像一头肚皮朝天的狗熊,一手抱着一个乳房,又白又宽的大脚丫子法典一样厚重地搁在床栏,脚指头弹打着满是奶香的空气。薛施的父亲脑袋不是很老实,没完没了地往薛施母亲怀里扎,拱得她哎哟哎哟,叫声连连。
你妈哪儿来的奶?坐在槐树上之后,我喘着气问。生下我小妹之后呗,薛施喘着气答。
一串串青白的皂角花和粉灿灿的芙蓉花把布满光影光点的桠杈树皮放在骄阳下亲媚媚地闪动。
那玩艺儿比水枪滋得还足呢。我说。
哼,前几天更足,我爸还用它洗脸呢。她说。
你吃奶么?我问。
恶心!她说。
嗯,我还看见你妈的奶子上有一圈圈蓝色的蜘蛛网,你妈的奶子像个大茄子。我说。
滚蛋,那是毛细血管,薛施说到这儿突然来了气,哧溜滑下树,跑了。
此刻,我全都回忆起来了。我噌噌几下爬上地窨,从家里抄起一个准备放猪油的大茶缸子,朝薛施家跑去。
薛施的母亲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嚎啕。薛施的父亲坐在英文打字机面前,正在草拟一份寻人启事吧,薛施有些幸灾乐祸地指指那张空着的小床、凌乱的玩具及尿布片子,两手平抬说道:我妹妹飞了。
我不加思索道:飞了就飞了呗,我来向你妈要点奶。
要奶?薛施迷惑。
我偷了一个女孩子。
薛施的母亲猛地回头,像只母豹子扑向我。
我偷的原来是薛施的妹妹,常玲玲的小女儿,唉。
我之所以没被掐死,是情急之间把那个盛猪油的大茶缸子扣到常玲玲脑袋上去了。常玲玲一下子成了不露五官的铁面人,一个劲儿地干呃个没完,她嘴里有一股罗宋汤和生洋葱的臭味谁都忽视了,因为不知为何,她把一串名贵的珍珠项链扯断了,纷纷散落的珍珠撒了一地。
薛施的父亲报了警,警察进来时,我正把手心中的几颗珍珠用手帕包着。再等来到有一股腥牡蛎味道的派出所,大开眼界地看到自己被关在铁笼房里,一个小铁凳子焊死在笼子正中,而警察们看到我时也嚷嚷大开眼界——终于看到一个洋娃娃是女魔王。
据说常玲玲被我扣上茶缸子后成了大头娃娃,被送到大北窑附近的北京机床厂,请了八级焊切工才把那个大茶缸给切割成两半,才让常玲玲那颗囫囵头重现天日。焊切工在切割的过程中发生了火苗拐弯,切割物不配合出尖怪声音等情况,焊切工压根儿不知道那个大茶缸是苏联货。是我十来个姑姑中其中一个姑夫在莫斯科读博士放假回国送给我姑姑的定情物,我姑姑对这个毫无诗意的大茶缸能否装下爱情相当怀疑,姑姑拿到我家来时说:看看能盛点什么就盛点什么吧。
大茶缸有红场的图案,有列宁的墓碑,有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穿着圆领花边白衬绸短袖上衣,红白方格宽背带短裙,粉红色塑料凉鞋和白色有红条纹的尼龙袜,头上梳着五股辫,扎着粉红洒着银粉的蝴蝶结的我利用铁凳子下软腰。腰越来越软,腰越软越要下,母亲告诉我要想长大后的腰和你现在的腰一样粗,狠狠下吧!我不但在铁凳子上练下软腰,还利用铁凳子后上翻,让脑后勺蹭蹭脚心和脚后跟,我忘记有没有用铁凳子练倒立,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被长得像《小兵张嘎》中的胖翻译,我的大哥领回家时,我对一位个子矮小的警察说:这个铁凳子四个角可以同时要去四个人的命。我建议你们做一把橡皮凳子,或者找一个草蒲团取而代之。
任何人问我在看守所的情况,我都笑笑说好,好。马路说汽车好。苍蝇说苍蝇拍好。麻雀说弹弓好。犹太人说奥斯维辛好。坏人说警察好。
一个学龄前儿童就敢偷小孩,我被送到了北京的安定医院、广州的芳村医院和上海的龙华医院及上海精神病防治中心。我觉得这些医院与看守所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以致文革期间,母亲被关押在狱,进驻医学院的军宣队把我押到市郊的门头沟看枪毙死刑犯时,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一颗、二颗、三颗人头变成血葫芦时竟然说: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我说这话时刚刚11岁,但离开,永远离开我的三哥四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放暑假,母亲决定带三个孩子去北大荒看望父亲,本来五个孩子都去,但大哥参加了市青年宫围棋集训班,二哥跟着一个卖爆米花的人跑了,母亲只好带我们三个孩子上路。
…………
窗南的杨树,早霜与晚露并没打过的叶子簌簌地响着,雨固执地下着,一直浸到带着褶裥的指头厚的树皮深处。临走前,四哥说明天还会有雨,地黏黏的怎么放风筝,怎么滚铁环。我说窝都能拧出水了。大哥说雨也有下尽的时候。三哥说废话,都住嘴吧。他说小丫回你屋躺着去,看看,才几点,启明星还没来呢。
我瞅着窗外黑色树枝的轮廓毛糙地映在深蓝色的墙上,盼望天空马上大亮,扑面而来耀眼的阳光。三哥不让我们说话,可他却说雨把土捂酥了,挖宝的时候,用鞋后跟就能磕出一坛子银元来。三哥以庞培城鬼侠自居,说刚才他来到一座空墓前,墓边有五根像金环蛇一样粗的人参,空墓里面热得像鸡房里的孵化室,棺椁板霉得像白胡椒粉,他进去后出了一身透汗。他想入非非说若能挖出一块颅骨,恰巧上面还粘着一顶金冠,退一万步说,哪怕挖出一颗古人的牙齿呢,他的自言自语像陷在烂泥里的车轮,转过来转过去,只有我知道他对去北大荒心怀恐惧。
金冠能换《水浒》小人书吗?四哥地趴在床上,胳膊肘撑着身子,问道。小意思,至少可以换一车皮的墨斗鱼。三哥喜欢吃墨斗鱼,他愿意有墨斗鱼吃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倒是三哥本来要和小姨说好了暑假期间到北大图书馆忏悔他们如何如何地才疏学浅,跟着开馆闭馆时间表做弥撒的,怎么突然把书包及课本都烧了。
我清楚地记得,前来送行的人把一小篓海棠放在了列车的窗口。铁轨上依稀落了些白色有灰斑点的叶子。我和四哥互相对觑一眼,目光赶紧落在海棠上,掩饰地吞咽口水,机械地和站在月台上的一副又一副面孔告别时,不时警惕地盯着对方,互相抑制,互相保卫着海棠。
火车上,母亲告诉我,到北大荒后,见了他要叫爸爸。噢,我目不转眼地盯着海棠,我还有爸爸?我没有爸爸不成吗?我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没爸能有你?三哥说道。他头上有三个旋,他正在欣赏一闪而过的窗外一片片抹了少许晚霞似的铅色残云和苍凉无路的天空。他对海棠麻木不仁的态度可谓事出有因:他的牙齿犬牙交错一般,还有好几颗龋齿,郭妈耽心他日后娶不着老婆,他说他找相书看过,天生就一副野心家的牙齿,前途远大,仕途辉煌。当然,这话是在他考军校落榜之后。此刻,他占据临窗的位置,面对着窗外黑夜正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逼退黄昏,背对着我说:小心他再用枕头闷死你。对,爸爸可不是好惹的,只会帮腔的四哥又一次帮腔。
等我醒来时,天已渐亮。路基下一丛丛、一簇簇草茎裹着晨霜,像一道道银色的流火在闪烁。三哥那双早被窗外风景喂饱的眼睛这会儿弯成弓,射向了我:小丫,见了喊爸,懂不?不许再叫叔叔了,他警告我,做出双手掐我脖子的动作。
我没理他,觉得坐火车的滋味寡寡淡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母亲与海棠。海棠只剩下篓底几粒不好的了,而母亲睡得很熟,手臂软软地搭在腰际,腿蜷着,头侧着,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精力充沛到不用睡觉,只要打个盹就又风风火火的了,我纳闷她为什么睡到这会儿还不醒,静得像一件伴随我们上路的行李。
爸爸来接站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空空如也,倒是另外一个一手抱着线装书,一手拎着机关枪的爸爸总在梦醒时分出现。三哥给了我好几拳,我用牙咬着下嘴唇,干瞪眼地看着一个高大且仪表堂堂的男人将两串新摘的蘑菇挂在母亲胸前。我的呢?我问他。他让我叫爸爸,他从身后变出来草编的长颈鹿,我踮着脚朝他要,他给我时还胡噜胡噜我的脑袋说:抱错了,抱错了,我们的女儿太丑了。
我的脑袋像一盘浸湿的紫菜,不比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他们争着向父亲报告学习成绩,声音从嘴里流出来的同时还流出来了他们所在学校的多幅彩色图片,一张张老师肖像,同学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活报剧情,并附带状告郭妈如何重女轻男,我在冬天拥有五条棉裤以上,而他们每人只有一条棉裤而且薄之又薄。
父亲把我们带到一排几近废圮的土房,指着靠西的一间说到家了。父亲的“家”门口种着十余株向日葵,没有脑袋的向日葵都腰齐,拐棍般的葵花秆子大有不再阿谀太阳的潇洒。我们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吗?我问母亲。母亲急切地冲进房间,她环视着一炕一缸一凳一箱别无其它的陈设的“家”,把我和两个哥哥的脑袋一起揽到怀中,她哭的时候有泪无声,而我哭得有声无泪。一只獾,它在门外偷看!它滴溜溜的圆眼睛一只斜乜,一只朝前,它步态犹疑,耳朵敏锐,它往茂草跋扈的甸子深处走时,后腿刨起泥草朝后甩。
母亲哭到一定程度,抬头看着肋状梁木及巩固彼此而向下延伸的圆柱木问父亲:是不是白桦,父亲点头,用一顶帽子兜着满满一帽壳的松子让我们吃,我和哥哥们抢松子时,双亲退开了,一步一步的,母亲甚至比父亲更熟悉这儿的路径,她把门前几株开着鹅黄色花的地姜视做回廊,巴掌大的地姜叶子也被她当做绿帘推开,她纵身扑进甸子深处时,父亲成了多余的伴侣,他们的喘息声刺得我耳膜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哥边嗑松子边看一本发黄的厚书,我质问他凭什么他的松子比我多好多,他不耐烦地把书放在头顶上,叹口气说:看来我们不得不面对为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配吃泥这一问题。他在说上述这些话时,眼睛注视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甸子,他问四哥你说这甸子有没有家姑娘〖ZW(〗一种野果。〖ZW)〗,有没有金色的橡皮泥,有没有星期五!四哥站在门槛上,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摇晃,说实践出真知,走,我们看看去。
三哥四哥的身影紧紧着朝甸子走去,哎——我站在门口,招手想把他们两人叫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有本事你俩甭回来!
放心,神会暗算你的!三哥转脖说这话时,还朝我做了个鬼脸,他把自己捏成个小猪,我上前追了几步,突然看到一团黑影笼罩着三哥四哥的头和双肩。那团黑影最初是天竺葵叶子的形状,刚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但越看越觉得它胸有成竹,如果那团黑影就是在北京时,大哥与三哥一直争吵不休的围绕人体是否存在的“光晕”,那么,我清晰地看到光晕的晕辉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比玻璃薄,有的地方比冰层厚,光晕不是像云一样移动,它就像蜗牛的壳一样与人生长在一起,甚至就是从我的哥哥们的身上发出来的,三哥的光晕黑中夹着柠檬黄,四哥的光晕黑中夹着苋菜绿。光晕中还有不规则的亮点,宛如修道院小室的灯盏。
过了很久,双亲从甸子回来了,母亲的丝袜子上尽是草屑泥粒,父亲的头发上也尽是草屑泥粒,母亲的双颊胭脂红,父亲被汗水洗过的面庞格外精神,他俩见我拎着一个高粱烧的酒瓶子在门口扭秧歌,连连说坏了,坏了,这丫头又闹妖蛾子了。再等父亲双手按住我的胳膊,夺走酒瓶时,我吐了父亲一身,母亲事后说我踢父亲踹父亲情绪暴躁,我记得我做高步状,周围一片嘈杂声,哥哥们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有人在与他们抢麦克风似的。父亲把我抱到床上问我哥哥们哪去了?我指指天,指指地,嘴里咕哝不清地说:幸福时刻来到了。
双亲发疯般奔向甸子。
我头一次喝酒,就把两个哥哥喝进了天国,害得双亲一遍遍问我:你早不喝酒晚不喝酒,为什么当你三哥四哥进甸子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他俩早不进甸子晚不进甸子,为什么偏偏选我喝酒时进甸子?我的振振有词让父亲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巴掌,我像陀螺转了五圈之后,站在了与父亲丈外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满是纵横穿插的曳光弹,桶粗的探照灯成千上万,一如银河来到人间,银河押着我的目光深入到一片开败了绿紫色小花的甸子腹地,形如桑椹的黑紫色浆果一粒粒迸然裂开,浆汁猩红……
再醒来时,我的身边摆放着两口棺材,新伐的白桦棺板散发着特殊的萎靡香味,双亲一人守着一口棺材垂泪,另外有两位叔叔在棺木上进行木刻。赶来吊唁的人都说那木刻创意新颖,画面感人,我踉踉跄跄地起身,三哥、四哥的笑脸缓缓地自空无一物中浮现,又顺从地返回空茫,我记住了笑脸,却没记住木刻的图案,以至多少年来我一次次挖空心思去想那图案,却不敢问双亲。
回到北京,整个中国强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家的不幸,知道了误把马桑果当桑椹,中毒而亡的三哥、四哥。大哥说:马桑的别名叫千年红,字号:上天梯,并劝母亲节哀顺变。二哥选了寒冬腊月一个雪后黄昏回到家中,他带了一麻袋放足糖精的爆花米回来,进门就让我和大哥各拿各的洗脸盆来盛,再等他知道了他两个弟弟的死亡真相后,哀伤地说:猴子捞月亮的游戏再也不能玩了!
三哥、四哥死后,我在家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这倒不是因为与父亲从北大荒回来有关,而是郭妈突然去世了,她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还给我做了虾仁、冬菇、冬笋肉皮冻,讲了鲁班相亲、文君夜奔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她整个人都凉了,凉成了肉皮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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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不堪回首,我的顽劣奸馋在性质上都没有超过七岁时偷小孩那档事,譬如到太平间偷尸布,到实验室把带病菌的小白鼠、黑猩猩放生,跑到呼家楼某毛巾厂偷女工的红皮鞋都已小小不言。见开着的窗就想跃入,见没锁的东西就想顺手抄走,见生奇的景致就想前往是判断一个孩子是痴是慧的试金石,我一直觉得再没有比好孩子更可怕的可怕了。
当当当,有人敲门,我拎了一瓶威士忌,满嘴酒气开门,把来的客人尹小虎吓了一跳。尹小虎的左眼睛在我插队前二十天瞎了,是我用弹弓打瞎的。我把家中的双开门雕花核桃木衣柜和两把清代波罗哥南宫帽椅算做赔偿,她不干,又要走了我家一架德国什么什么牌子的照相机。楼廊的灯暗红,照得尹小虎装上去的那只狗眼犬色盎然。噌噌噌冒瓷光。我说嘿,你好,她也说:嘿,你好。我把她让进来。关门,揽着她的脖子,边往客厅里走,边说:都说只有狗眼会顾盼流离,你的狗眼怎么看上去像死羊眼。尹小虎说我看见你家灯亮了,疑惑又是幻觉。我说真遗憾,都说有一箭双雕,一石击二鸟,怎么我的技法这么差劲儿。尹小虎说她能一拳打瞎我的两只眼睛,她说这话时,又寻摸我家那点家什。我就说哎,你的那点小市民味道可以休矣了。她问什么是可以休矣,我说我在喜城上高中了,可以休矣,就是可以在椅子上休息了,请坐,请坐。
我给她斟酒,双手递上。
尹小虎坐下对我说你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高级货,这高脚杯上还有KOSTABODA呢,我说:狗屁瑞典不算高级。尹小虎说她上班了,在北京机床厂刀具车间当铣工。独眼儿也能当工人?尹小虎说她父亲托人办的。尹小虎的父亲尹小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眼科专家,恰恰回天乏术,治不了我把他女儿眼珠子打落一颗的问题,只能对我母亲的问题揪住不放,眼药没少上。当我母亲被抓走后,他又跑到专案组推翻供词,质问专案组:我的一派胡言你们也信?或当圣徒或当奸人有的时候过于偶然。我母亲临行前告诫我:我进去一定会出来,尹小虎的眼珠子出来了就再也进不去了,永生的疼还在。我倒觉得大人都过于期望世界末日的来临,插队以后经常给尹小虎写信,连我们村哪天下了雨,哪天下了雪,哪天我和福儿奶奶吵架都告诉尹小虎,尹小虎在信中告诉我她大哥尹大虎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二哥尹伯虎去了云南插队,三哥尹季虎去了内蒙古农垦建设兵团,四哥尹殿虎去了海南岛农垦建设兵团,并一再批评我用压有暗花的木纹纸写信太奢,还纳闷我家哪来那么精美的淡蓝色信纸。此刻我干脆把酒瓶子递给她,她推开酒瓶子说:你怎么变得脆弱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词真新鲜,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我?尹小虎说我脸红了,我说是酒闹的,我注意到尹小虎装上的那颗狗眼还真在顾盼流离,就问她是不是惹火烧身了。我巴不得烧焦呢!尹小虎接话急切,挺胸直脖昂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向往男人,而是悲戚。
尹小虎胸前的两座小岛飞扬跋扈,确有令人炫目的光彩,她说她爱上了一位在技术科搞绘图的大学生。那个小伙子会吹口哨会打桥牌,用29点就可以做成大满贯。他愿意和你好么?我截断她的话问。尹小虎摇摇头,双手软软地垂放在膝盖上。她的手比柳叶还软,摸上去却比炉盖还烫:他连看都不想看我,给我图纸的时候,脑袋别过去……我能帮你吗?我见不得她泪水噙满眼眶,我有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坐在了她好眼睛的一侧:连你都不肯坐在这面,尹小虎说道,更何况他呢。我很蹩脚地问我能不能找他谈谈?告诉他是你把我眼睛打瞎的?尹小虎反诘的声音十分轻柔。我说维纳斯还缺条胳膊呢,你可以教导他。算了,甭出馊主意了,你是帮不了我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能帮,肯定能帮。尹小虎充满期待地问:怎么帮?我说总结经验重蹈覆辙,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一只不就齐活了吗?敢!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杀了你。尹小虎一下子凶成了母老虎。
尹小虎把威士忌喝完时,把空酒瓶按在腰际说:我的腰比这酒瓶还窄还细,可我的爱情就像这空酒瓶一样了。
……尹小虎走时天都快亮了,我忙问她要不要我从村里辛辛苦苦拿回来的秕子装个枕头,她泪眼婆娑地摇头。我问她要不要枚镶嵌着夏威夷绿宝石十八颗的小鹿胸针和铺满彩珠花朵的钱包。拿来!她的手像铁铲一样铲到我的面颊前,差一点铲走我的眼睛。
本来,尹小虎要安的是一只专程从西藏托运来的名贵的麦子色西施狗的眼睛,无奈尹伯母临时改了主意,说在人无法名贵的时代,让狗名贵吧。不日,尹伯母托人从门头沟找来一只土狗,成交价五元。尹小虎是孝女,安上五元的狗眼睛之后,每次给我回信的落款都是尹五元。
城市无疑是个离开它之后想念,见到它之后厌烦的家伙。把尹小虎送走之后,我打开了父亲从彼得堡带回来的收音机。我是从来不听中波的,倒不是中波的节目内容不合我意,而是任何一个中波频道的播音员都中气十足,气势汹汹。相对而言,短波频道的播音员声音内敛,甜美亲切,鉴于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短波的播音员用什么语言,讲什么问题都已无足轻重,我要听的是声音本身。收音机好久不用,潮湿严重,刚一打开,全是长短无序的拉拉杂音,我跑到双亲的卧房乱搜一气,从父亲的烟斗匣子中找到了尚未开启的一盒SPRINGWA TER雪茄。印象中的德国雪茄味道多是强硬的,没想到SPRINGWATER烟丝中奶油香草味道走深腻入浅柔,迎春水送秋云的芬芳扑鼻而来,悄然逝去的只有芬芳,看着放在双亲卧室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枝香烟袅袅的香锭,金质的圣像,刺绣首饰盒,我一支接一支,几乎不再用柏木皮点燃,一直抽到精光,抽到恶心、乏力,流泪乃至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