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清明时,我不禁又想起我那未曾谋面而遥在天国的外公——思念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汩汩流淌……
外公周冠华离开我们已11个年头了,但他对我的勖勉和奖掖却永远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记得小时侯,妈妈时常会呆呆地坐在那儿想些什么,瞬忽间她的眼角已噙满泪水;也总觉得其他小朋友都有外公、外婆一起疼着、爱着,而我却惟有一个外婆,从不知外公在哪里,尊荣又如何?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也依稀从妈妈的嘴里得知一些外公的情况,原来他在海峡的那一头——台湾,对我而言一个陌生和遥远的所在。我不明白外公为何要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前往那遥不可及的海峡彼岸而且不愿回来?最后,我终于明白,不是外公狠心和无情,而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造成的这一幕人间悲剧……
我看不到外婆年轻时的模样,我能看到的是外婆已年逾不惑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绝对可以用“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可以想见当年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外公如何对娴静秀美的外婆一见钟情,并很快堕入情网,希翼着共同演绎出一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人间佳话。但这一首完美的乐曲却在刚刚开始鸣奏时就在最引人入胜处嘎然而止。由于时局动荡,身为国民党高官的外公不得不随军去台,撇下年迈的外曾祖母;撇下年轻娇美且身怀六甲的外婆;撇下尚未出世的妈妈;撇下他们不久前刚刚许下的白头偕老、永浴爱河的铮铮誓言;撇下他深深眷恋的家乡故土和亲朋好友……哪曾料想!这一别竟成永诀,从此咫尺竟成天涯,老母、发妻、女儿从此再也无缘团聚!
身体羸弱的外婆在伤心和惧怕中惶恐度日,造成孕期未满八个月就生下妈妈的后果。靠教书的微薄收入拉扯着年幼的妈妈艰难度日的外婆每每想起杳无音信的外公便禁不住泪湿衣襟。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有亲属在台湾的人,家庭成分就会被列入“黑五类”。在苦等外公20年而又希望渺茫之后,外婆再也无法承受来自自身家庭和外界的种种压力而不得不选择改嫁。此时,妈妈交由外曾祖母抚养直至出嫁,生下我们兄弟姐妹4人。由于父母均属“黑五类”,因而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亦被生生剥夺,尽管他们的遗传基因非常优秀。
在那个年代有台湾关系是绝对不能启齿的,更别提去寻找台湾的亲人了,尽管外公在妈妈的心里无时或忘。直至1987年,海峡两岸终于打破长达38年之久的隔绝状态……妈妈收到第一封外公从台湾转道香港寄来的信件的情景至今仍萦绕在我的眼前,她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我只听到她不停地念叨:“来信了!来信了!”,她的脸上泛起异样的光芒,显得尤其迷人,我第一次发现妈妈竟然是如此的美丽和光彩照人。也由此,我得知外公一些更加详细的阅历,原来他在台湾民意机构担任要职,且才华横溢,古文造诣尤其深厚,同僚谓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和卓越的领悟力。外公年轻时即在政界崭露头角,他在刚届弱冠之年就曾有过因一封书信而被一位政界要人赏识并受到此人不断提拔的非凡经历。也难怪外貌和气质均属上乘的外婆会被他吸引并最终被征服!
接下来的日子,幸福和满足感时时充溢着我们全家,只要接到航空邮件,我们一家6口就能兴奋一整天,尽管那贴着花花绿绿邮票并封着塑料袋的信件寄送周期很长,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有那么一封,也足以使我们充满憧憬和希望,年幼的我也渐渐养成写信的习惯。1995年夏天,外公所撰五言律诗《秋瑾女侠》在鹿城区委、区政府与中华诗词学会联合举办的“鹿鸣杯”全国诗词大赛中荣膺三等奖,要求我代他去领奖并将所获奖金悉数捐赠给温州诗词协会。我在参加完在温师院育英大礼堂举行的颁奖典礼后深受感染,便试着赋诗、词各一首来抒写当时的情景和自身的感受并寄给外公。20天后,我收到外公的信,他称赞我作的诗、词均立意新颖,构思精巧,不愧为好诗词,只是还需在压韵与平仄方面多下工夫。外公的此番话对我是莫大的鼓励并使我最终走上文学的道路。
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1995年9月16日,我的处女作——散文《小瓷狗》终于得以在《温州日报》发表,兴奋之余,我赶紧将报纸影印件邮寄给外公。外公很快就回了信:“你是我才貌双全的外孙女,使我引以为荣。你初试身手,已经非同凡响,显见你的天分卓越,持之以恒,将来必有成就。希多读值得读的书,多搜集资料、勤作笔记,你一定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外公又亲自将《小瓷狗》用繁体字誊抄,投稿到由台北浙江同乡会主办的《浙江月刊》,文章刊出后,深受台湾八旬晋二老作家姜良仁的赞许和欣赏,他通过各种渠道辗转找到我,给我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充满期望与奖掖。外公得知此事后,特作一首七绝《读王微芳<小瓷狗>》:“喜上眉梢听鷇音,情文醇挚感人深;层楼更上吾期许,杰作蜚声举世钦!”对我进行勖勉。
因了外公的鼓励,我愈加发奋,随即我的作品《不化妆,又如何?》、《珍重花季》、《大道与歧路》、《气质——美的内涵》、《隔海的贺年卡》、《长发与短发》、《猫恋》等相继问世,我的名字就时不时地出现在温州及台湾的报刊上。一位去台湾考察的小学同学偶然在台湾刊物上看到了我的文章,不免异常自豪,禁不住给我打来长途电话道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仅仅不到三年,从海峡彼岸传来的一个惊天噩耗令刚刚涉足文学的我几近崩溃——独居的外公因住处意外失火,于1998年5月27日凌晨不幸罹难,人们发现他时,他已被无情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场面惨不忍睹。这对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写给我的41封信和无数通电话里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他说过一定会设法见上亲生女儿一面;他说过好想我能赴台湾陪伴在他左右;他还说过两岸最终一定能够统一……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兑现,他怎么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如同当时撇下骨肉亲人一般,不,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不相信!……然而,任凭我再怎么哭喊,冷酷的上帝却始终无动于衷,终究不肯将我的外公还给我,只留下那几帧照片上的慈祥笑容和字里行间的无尚真情;留下亲生母女至死无法见上一面的人间悲剧凭亲人去伤心落泪……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甚至无法达成他将骨灰安葬在家乡的清山绿水之间的遗愿,每年的清明,我惟有遥望苍穹,默默地馨香祷祝:“外公,您在天堂还好吗?您是否已循着自己熟悉的旧时路途,魂兮归来?”(作者:温州市台办王微芳)